83:老太太知人善任事 親叔叔據譜怒立規
話說五兒以死絕了錢家之望,趙姨娘生怕老爺得知,緊逼著哥嫂拿出銀子,作好作歹了結了此事。靜觀兩日,風平浪靜,復又把頭伸進怡紅院瀟湘館兩處,捕風捉影,覓縫下蛆。
王夫人聽見說他常去寶玉屋裡看視,把素日的嫌惡竟減了幾分,因嘆道:「難為你見日來看我,我這病須得入宮,向娘娘討些葯吃,才能好。你說環兒看上了玉釧,不是我怕折手,是怕他學金釧。他姐姐跳井是他氣性大,見識短,可我是吃長齋念佛的,他又是從我身邊出去的。」一篇話說的氣短,合起眼來道:「我要睡會子,你也下去歇著罷。」
綉鸞服侍太太睡下,放下紋帳,獸頭內添了夢甜香,笑笑的出來,知會玉釧:「趙不死的走了,太太回絕他了。」二人腳踏上對頭坐著,遞頭接耳,說到從前的彩霞跟賈環,手上繞的有大半個線團了。
忽聽喝道之聲,玉釧驚詫:「是誰這樣沒規矩,在這裡大呼小叫的?」綉鸞出去看時,叫絨線繞了腳。秉塵的一個小太監噔噔走上台磯,賈環搶前打起暖簾。
玉釧沒見過這太監,心下犯疑:「娘娘怎麼派個生人來?」因不肯和賈環對眼對舌,遂向公公道乏,「太太難得睡下了,公公且隨我去吃茶。」
小太監把拂塵一拂,似笑非笑,「免了罷,這是陪夏內相出來鬥雞,還要趕去喝彩喂紅糟,那有啰蘇的工夫。內相途徑此地,看在昔日情分面上,差我進來說一聲,省得明兒往鳳藻宮瞎撞。不說賀喜,反送周娘娘一身晦氣,如何使得?」
元妃驟逝,一聲焦雷,聞者無不驚心,探春嚴命瞞著賈母。王夫人雖生猶死,寶玉也是姐弟連心,聽見凶耗,當下噴出一口血來,伏案大慟。麝月無從解勸,急的直罵丫頭子:「好糊塗東西,捂著眼睛陪著哭,也不想想可添二爺的悲慟!」
寶玉道:「不用罵他們,我不哭就是了。」襲人聽見這話,走來說道:「小祖宗,你這悶在心裡,不如哭出來。好歹請個太醫來瞧瞧,看是那裡出來這些血。」寶玉擺手,「急痛攻心,血不歸經,不妨事的。那年蓉哥媳婦沒了,也是這麼著。」
麝月打了溫溫的水來,襲人伺候寶玉漱口洗了臉,麝月持帕要拭那斑斑點點的血漬,寶玉伸手攔住,取筆舔血,字字寫來是:
問天杜宇隻影飛,空園將見紫鵑歸。
應是花薦姐弟血,年年春雨不能灰。
轉過年去就是小考之年,賴尚榮託人具保,一併遞上文武兩科、春秋二闈的名字了。賈芹薦的甄艢弓馬武略還在孫姑爺之上,只是來路不明。值此多事之秋,李紈猜道:「他爺爺必不許請他處館。」
半生心血,都在遺腹子身上,李紈焦躁的了不得,「不知他奶奶當年課子讀書,十四歲上是怎麼進的學?」眼見太太形容枯槁,水米懶進,若再問及賈珠,觸動喪子之痛,就不是來勸太太節哀的意思了。
李紈心急上火,迎風流淚,漸至眼屎不盡,難再見人了。鮑太醫進來一看,說是火眼無疑,「耽誤到這步田地,少則一月見不得光。非如此,牽連耳道,恐生瞽目失聰之事。」開個方子,謝賞而去。
這日探春抽空來守著老太太,賈母嘆道:「你太太連日身上不好,鳳丫頭丟下笤把弄掃帚。原有你大嫂子,不好正經委你,眼下他看不得光,你就辛苦些。遇著拿主意的時間,你姑嫂兩個也有個商量。」探春點了頭,回說道:「莊田上的錢糧上來了,我聽二嫂子說,有這進項,璉二哥借當的那一大板箱傢伙,就要贖回來了。」
賈母聽見說莊田,道:「我倒想起寶玉他爺爺,夢裡交代墳山買田。你去傳我的話,『不必贖了,把贖傢伙的銀子拿去,瞧著義莊邊上那裡好,趁早買了來,治個萬世不易的產業。』」探春領命,花廳來和鳳姐商議。
彩明在和小廝掏蛐蛐,趙姨娘見了,便知那貨在花廳當家,心下活咒「斷子絕孫,現世現報」等語,兩眼不瞅采,入園子直望西北角去。
闔府上下都知賴家有求李紋之意,賈環意矚李綺也非一日,趙姨娘看見賴大家的走在田埂上,猜是從稻香村討了好兒來的。有心套近,不知那裡走錯過了,半日等不見他從柳葉渚出來。索性前往稻香村,白去問問李紈的眼疾,送個人情。
一頭走,一頭盤算日後這些姻親,冷不防「嘎」的一聲,唬的他一頭火,迸的他一身水。瞪眼看著頭鴨竄過塘埂,一頭扎進田畝,只見鴨群鵝屬烏壓壓的魚貫而入,把那二茬的綠畦香稻剃頭一般——所過之處,一片狼藉。
趙姨娘叱之不去,新上腳的大紅遍地金的鸚鵡叼花高底鞋,捨不得走邋遢處,到不了田間趕打,恨的指鵝罵鴨:「原說這裡便宜,就近種了孝敬老太太,我倒要問問,究竟這是孝敬鵝,還是孝敬鴨!」
李嬸母女都在屋裡,納鞋底的納鞋底,滾鞋沿的滾鞋沿,趕著做好了,新正月好送賈母的年禮。停針聽真了是他,都不理會,趙姨娘喋喋不休,李綺忍不住道:「馬道婆沒死,他就投胎了,也是九國販駱駝討人嫌的!」
李嬸道:「我們把田讓給錢華弟媳婦去種,他就沒這干氣了。」說時丟下鞋底,下炕去上茅房。兩個女兒花骨朵似的,玉筍弄針,花面相映。
李嬸捋衣出圊廁,趙姨娘打個響聲,放開笑臉道:「恭喜親家母,在我們這裡苦等苦熬這些年,到底擇得稱心如意金龜婿了。」李嬸不答這話,但問從那裡來,向那裡去。趙姨娘一頭說,一頭去向李紈房中。
李紈面目上敷著冷巾,聽嬸子告訴了,道:「姨奶奶惦記,我就領了情了,親來瞧看,如何擔待的起?」趙姨娘是面情兒,略坐坐說兩句話,指一件事出來,一徑到了秋爽齋。
在探春耳邊喋喋,「而今你又當家,且是老太太親口委的。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給你錢舅舅長長臉,強如放任畜生糟蹋。從前你趙舅舅在日,未得我們娘兒一點子好處,想來我就抱愧。如今就是描補他,那黃泉路上,也攆不上了!」說到傷情處,沾巾拭淚。
探春道:「我自有道理。明兒墳田出來,舅母妯娌也可種得。那裡清凈,又有現成不花租錢的屋子,他孤身一人,耕種自養,再好不過的。」他娘一聽,伸頭問:「這話真么?果真呢,我這就告訴你舅舅去。」
探春長嘆一聲,「這又何必?我說給娘知道,不過叫娘放了這層心,別再添亂。莽撞性子總不肯改一點兒!」趙姨娘默然歸座。
一時,林之孝家的打帘子伸進頭來,見趙姨娘在,忙退出去。探春見了問:「鮑二攆出去了?」林之孝家的進來回:「我們男人說,鮑二鼻涕眼水一裹連,磕破頭不肯出去,說再不敢吃酒誤更了。」
趙姨娘忽發善心,道:「鮑二是光蛋疲沓,老婆叫主子淫死了,孤身一人,也沒好處到我身上。不過白說一句公話——誰人不犯錯兒,得饒人處且饒人,也是積德行好的事,何況主子還欠他跟張華兩個的!」
探春未理會,只和林之孝家的說話,「他是好手藝的鎖匠,出去餓不著。叫他走正道——再叫拿住,人家未必超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去問他,凹晶館旁邊草甸里開鎖的傢伙什,是他的不是,達摩院的門鎖是他開的不是。人證物證俱在,悄悄兒出去,比那打斷腿攆出去,好多了——大家都存些體面。」趙姨娘訝然合不攏嘴,林之孝家的唯唯答應,出去辦去了。
又逢休沐之期,上回是語村來的,今兒傅試進來日講。碧月往來梨香院送茶遞衣,瞥見鄰座的賈菌起身奏對,只見他蒹葭倚玉樹,岩岩若孤松之獨立。
碧月行去幾回頭,臉紅心跳,肺腑間露出破綻,不覺就把那邪祟招入膏肓。回來便冒感了風寒,頭暈目滯,罕言懶動,卧床發了兩日汗方下地。一段心事鬱結於衷,無人可表,一針一線訴諸頂針上的一隻夾襪。
李嬸轉來看見了,道:「不放閑,又在菌哥兒的襪子上用心呢?繡的什麼花樣,我來學學。」碧月心裡有事,埋藏襪子時,指頭頂扎在針頭上,含口裡吮著,含糊其詞:「奶奶命我做的。小蘭大爺,自來是素雲做。」
李嬸打趣:「既這麼著,明兒我叫你們奶奶,拿你換了你七奶奶的盈兒來,你願,還是不願?」碧月拿出手指,瞧著道:「我手又笨,口又笨,七奶奶才不肯要呢。」
李紋含笑進來,道:「他們妯娌兩個比親姊妹還好,兩家小爺比嫡親的兄弟還好,兩邊都必是肯的。」碧月囁嚅道:「就是七奶奶肯,他丫頭也未必肯——」李嬸不然,「他從糠壇跳進米壇,有啥不肯?怕是你捨不得,拿這話搪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