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三)
焦大車轅上掛了酒囊,悶聲趕了一路的車來。牌坊旁邊栓了馬,哭向靈堂哭太爺去了。賈芹賈薔都知道他,也不理論。賴升家的穿過兩層門,至後院靜室,只見寶珠十指尖尖在穿冥錠,齡官和一個丫頭盤腿坐在對面摺疊。
婦人眼瞅著這一個眼生,問向齡官:「這是誰的丫頭,我怎不認識?」寶珠道:「他是江南甄府寶二爺屋裡的酉官,人牙子拐來孝敬你們大爺的。」
婦人作色道:「珠小姐才說『你們大爺』么?你是小姐主子,論理我不該說你。你既捧靈起水,摔碗駕喪認了小蓉大奶奶做娘,我們大爺就是你太爺。沒大沒小的話,萬不可再說了——不說傷大爺心,倘或外人聽見了,怎麼說呢!不是做著千金的小姐,你就能手指不下陽春水,生的美人一樣?這通身的穿戴,雖是素的,那件不是綢的緞的?」
寶珠笑道:「趕明兒我要換了這身衣裳,做姑子去呢。」一句話唬的婦人目瞪口呆,神氣矮了半截。拿個冥錠,坐到寶珠身邊,好言解勸:「來時為著四姑娘要做姑子,你爺爺又是氣,又是急,恨不能鑽進四姑娘肚裡。我這一趟來,專為接你回去當家。」
言訖,要了茶來吃,添枝加葉,把賈珍的話說了一遍,只等珠小姐說話。半日等不得寶珠一個屁,心下痛罵,面上卻未露形,自做轉彎,且去東義莊瞧了妹子再來。
何老姑在裝風爐上的水,作嬌作痴,跟那火頭僧罵了一回俏。懷抱暖壺,笑坎坎從香積廚出來,穿廊上和賴二娘照了面,賴二家的笑道:「老姑滿面春色,一發韶年了,比畫上畫的何仙姑還好。不知道的,還猜二十齣頭呢,怪不得鮑二趙天梁兩個,想你想的害病。」
老姑搔首弄衣,盡現小女兒之態,道:「賴二娘說笑,先夫孝還未滿,我這心,只在菩薩身上。」賴二家的不然,「寧成一樁婚,不造一座廟,老姑兩下里都齊全了——各大廟裡服侍菩薩,還滿天下做月老。有這些功德,菩薩能不保佑老姑韶齡滴滴的?只怕月老也要報答,替老姑牽紅線呢!實不相瞞,趙嬤嬤托在我們妯娌兩個了。才說鮑二,那是玩話,不過試你一試。他和多渾蟲沒日沒夜一炕上吃死酒,能不混燈姑娘的賬?說死了,我也不肯信!」
霍大從聽雨軒來,看見老姑,伸頭喚水,「局上都在等你的水呢。」老姑脆脆的答應了,和賴二娘告個別,去往牌局。
老姑一片痴心原要依著奶子賈蘭過活,十四五歲解懷生女便進去,奶*水總緊著蘭哥兒先吃飽,不想忽叫掃地出了門。聽見街坊的淡話,愈發灰了心,把從前待奶子的呆意挪在銀子上,自個勸個兒:「銀子無心,卻是靠的住不辜負人的!」
老姑續了一圈水,退在牆角空桌后,安靜坐著。不用看,便知霍大偷眼在瞟他,心說:「他對面的張如圭,未著官服,不知是何官府。」
冷子興打出一張雀牌,端蓋鍾吃茶,賈蓉舉鍾對在一處,招呼:「大伙兒都瞧瞧各家門前鍾。不是一桌子四個都一樣,做的這樣巧,誰能想到是仿的呢?」
子興道:「真本在圭兄手裡。這五彩成窯小蓋鍾,原是一套兩隻,一乾一坤,天造地設。傳至末代東王,行軍布陣,不離左右。後來東王得了能文能武的林四娘,愛美人也愛寶鍾,留下乾鍾日用,坤鍾賞了愛姬,二人誓以『人同套鍾,白首不離』八個字。四娘殉情瓜洲,坤鍾輾轉到了玄墓蟠香寺。」
因向如圭道:「我兄既得了那寶物,必有造化。此番入京考績,敘來不是上上,也是上中。提調入京,指日可待。」說時,下首的賈蓉胡了。
如圭推牌付了賬,覷著賈蓉道:「張某心懷忐忑,郊遊入局,呼酒買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借酒消愁也。昨夜月明星稀,某在館舍憑窗獨酌,徹夜未眠,想來還須備個後手。果如賢弟吉言,用不上,比那臨時抱佛腳,強多少?」
眾口道是,賈蓉歸攏錢籌,笑勸如圭:「你進了那一船的冰敬炭敬,閻王小鬼統統打點過,可保無虞。我這贏的就不少,圭兄不必再行雅賄。」
話到嘴邊,如圭不容錯過,起座向子興作了一揖,「提到雅賄,我要鄭重再托子興兄。天子腳下,天下歸心,寶物自然也都聚在這裡,有勞冷兄火眼金睛替我搜一搜。
鼏老爺不稀罕銀子,吳娃越女,出自江南,也非難得之貨,若能配齊乾坤鍾,賀一賀我們姑老爺合巹之喜,興許他還能想起我這內侄兒來。可惜我姑媽盛年早逝,僅留一女,還夭折了。」
子興道:「這寶鍾配對,可遇不可謀,比牛郎配織女還難些。」賈蓉逗趣:「老夫配少妾,梨花壓海棠,在座的霍大是廝拐坑陷的人牙子,求他不比求你冷子興省事?」
如圭從旁道:「銀子不擋手,若能成事,必有重謝。冷兄是大本領的人,在別人或許只可遇,到了兄台手裡,也就可謀了。聽說賈娘娘園子住著一位妙尼,大有來歷——」說到這裡,猛然打住。
子興會意,急令智生,推牌放個詐胡,四面都來檢點。一番爭執,據罰約罰了,那話頭早叫遮捂過去了。
先牌后酒,自然也少不了唱的,篩酒的還是廚上幫閑的何老姑。到了那酒過數巡,歌吟三套之間,子興腹內有了酒,眼裡心上,漸漸的放肆,心說道:「料此婦人一定好風情,和秦四婆娘不是一個味兒。他是寡婦,倒不用費他丈夫的事。」
何老姑做精作怪,不肯與男子對眼,自從他愛上銀子,那能不愛銀子的主兒?風月慣熟,一桌子男人的心腸,沒有逃過他眼角去的。
下晚,老姑看著是時候了,過女溪橋歸了饅頭庵,趕上飽脹脹的饅頭正出籠。撿幾個兜著,送至墳庄趙寡婦家,與他姑娘打嘴。
死鬼趙國基家的把趙姨娘錢槐姑侄兩個問的不了,恨說道:「我們老趙家滅絕無人了,他娘後跟了錢家,生了錢華錢槐父子這一對壞種。」老姑聽了,指教閨女:「我是你生身娘,這是你養身娘,日後不許叫乾娘,叫娘!心裡知我是你娘,也就是了,不必放在口上。」趙寡婦未明其妙,老姑作了辭,已然去了。
老姑早早洗了上床,芳官只好熄了燈,同他倒腳一床睡下。婦人黑里望著樑上瓦縫,提防芳官。聽他睡熟了,靸鞋摸入禪堂,輕巧巧抽開門閂,鋪上三五個蒲團,橫陳香案下,大氣不出。
叵耐時分,門開門又閉,吱吱復呀呀。那人影狗顛兒似的過來,駕輕就熟,醜態畢露。婦人褲帶不松,霍大急的連喚「好人」,遞上包*皮袱,捏起喉嚨道:「襄陽侯兄弟買了甄府一個丫頭去,除開局間輸贏,都在這裡了!」
婦人一接手,也就鬆脫了。霍大大動一陣,提衣要去,婦人切齒罵:「呸,銀槍蠟像頭,浪出老娘的火來,卻丟開手了!」
這一日,何老姑搭霍大的車轎入了城,約定取齊的時辰,各幹營生。霍大送女孩子去與李員外相看,老姑笑呵呵進了柳二家的門。不上頓飯工夫,氣哼哼就出來了。挎籃子賣花,曲折去向榮府東小院。
趙姨娘掖在竹林間,瞄瞧瀟湘館,不防頭叫竹枝繞了,拽散了頭。從園子回房,茶也不吃,頭一件是命小鵲拿梳子篦子來,替他抿,替他梳。他向鏡子里看著,指東道西,一會要丫頭這樣,一會要那樣。看見何老姑在鏡子里走來,氣色不是個氣色,趙姨娘已知不妥,忙問:「那蹄子還不就頭?」
老姑一丟手撂下花籃,怨天怨地:「氣殺我了。小蹄子一見了我,就像見了鬼,噗通關上門,你說慪人不慪人?他娘好喚歹喚,他跟死去了一般!我白編了一篇話,原要樹菩薩旗號勸他,門兒都不進去,只好和他母親說了!」
趙姨娘問「怎麼和他娘說的」,何老姑告訴:「我說,『這是天定的姻緣,逆天要遭天譴,帶累爹娘兄弟不得善終。他們若有個三長兩短,你豈不抱愧?』他娘傳進去,小蹄子竟識破了——說是我胡謅了來唬他的!」
趙姨娘倒吸一口涼氣,「小蹄子平常平時不哼不哈的,竟有這等見識?」何老姑「噯呀」一聲,「東方不亮西方亮,司棋屁股是屁股,臉蛋是臉蛋,何必在那悠悠風的小蕩婦——一棵樹上弔死?」
小吉祥兒一盤子託了兩鍾茶來,趙姨娘見老姑大模大樣取了一鍾去,道:「這幾日上火,我不吃這茶,把早起泡的菊花茶拿來。」下鵲放下篦子,走去拿了來,趙姨娘接了呷一口,道:「勸也勸過,罵也罵過,罵急了,槐兒說他做和尚去。我能看著娘家絕後不管么?槐兒嫌司棋私會潘又安,乾柴烈火,換作我,也說沒那好事才怪!」
家長里短說了一回,何老姑提籃告辭,小鵲拖下花籃,聞著花兒,笑道:「好清香菊花,仙姑那裡得的?」老姑聽這話頭,道:「聽說姨奶奶勞心上火,我從墳山采了這些來孝敬。」
趙姨娘呆問:「你聽誰說的,誰這麼把我當人?」老姑打斷,「姨奶奶別問,六月扯連陰——只念我的情兒就是了。」趙姨娘道了是,旋嘆道:「我在這屋裡熬了這些年,也不得出頭。依我心,也要大戥子戥了香油,替我們環兒佛前點長明燈,他們眼裡沒我們母子,說也無益。柳五兒一個黃毛丫頭,也敢把我的話當個屁,叫他犟過去,我成什麼人了,我!」
老姑見他巴掌拍的啪啪響,道:「姨奶奶既這麼著,侄兒家私人品又都配得過,也只有珍爺的法子了——寶珠好言好語勸不家來,珍爺一跳腳,強抬了去,關在逗蜂軒,也沒見死了活了的。」既然撩出這話頭,少不得又陪姓趙的說了一回,才得脫身去等霍老大。
晚間,花好月圓,趙姨娘曲盡夫婦之道。事畢,趁勢要吹枕頭風,誰知白說半日,無人應聲。掌燈來照,老爺鼾齁細細,酣然已經入睡。一夜無話。
雞鳴丑時,老爺走了困,趙姨娘苦求老爺發話,賈政道:「彩霞怎麼樣,我也聽說了!來旺小子不成器,你那侄兒就成器?真是好的,柳五兒無故就能尋死覓活不願意?不單說你,我也常說我那學生傅試,『結親如結義』,見利忘了義,瞧那孫紹祖,就知後來怎麼樣!」
趙姨娘討了一身臊,把賬都算在柳五兒頭上,恨的了不得。料定賈政耳根子軟,也顧不得許多了,私自做定主意,喚進柳二家的來,傳了老爺的話。
柳嫂子情知女兒十分不願,無奈老爺發話,硬著頭皮應承了。錢華家的喜的屁滾尿流,進來把他姑娘奉承的如同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一般。
大半夜園中鬧賊,賈母吃此一嚇,一口氣好險沒上來。秦顯柳二來旺幾個忙碌一宿,力倦神疲,俱各到家放頭大睡。柳二叫哭聲驚醒,見他家的一口一聲「我苦命的兒」,跌撞進來,撫屍哭罵錢家父子,閭巷皆聞。
欲知後文,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