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奇特的植物
儘管已過立秋,今天的海城仍然達到了34度的高溫。
穆清走在離山公園半山坡的小道上,兩側的風很大,卻沒什麼涼意,只帶來一陣陣翻滾的熱浪。
從額頭上淌下來的汗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皺著眉頭四處張望。
他是風景園林專業的學生,剛剛讀完大一,這幾天正在參加港大的線上暑校。
在園林的景觀設置里,植物是很重要的一個要素。負責給他們講植物的是個幽默的老外,名叫Moran,同學私下都叫他老莫。
老莫是典型的白人身材,又高又胖,長了一副一湊近就會聞到用濃烈的香水極力掩蓋的體味的樣子。
他說起話來眉飛色舞,激動時喜歡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就會跑到網課的攝像頭外,等他自己發現了,就會沖學生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
這天,老莫正給他們講著中外園林布景常用的植物種類差異,講著講著卻突然停了下來,叫學生們各自出門,去摘一種家附近的植物帶回來。
老莫神神叨叨地看著大家,帶著那種滑稽又和藹的微笑說:「Pleasebringbackthestrangestyoumeetinthenexttwohours.」
說完,老莫又和以往一樣,特意加了一句,「Gotit,Mutsing?」
穆清的英語不怎麼好,這幾天的網課他是連蒙帶猜上下來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經常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其實他只是在發獃而已),讓老莫誤以為他思考得十分投入,導致老莫總在課上挑他互動,時不時就cue他一下。
說起來,好像曾經有人和他說過,他的眼睛很具有欺騙性,明明在發獃,看上去卻像是深情的凝視,適合去做電影演員。
不過,究竟是誰和他說過這話呢?他從小到大的朋友只有那麼幾個,在他的記憶里,似乎沒有誰會說這樣一句話。
穆清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又在發獃了。
他本打算去山坡南面,那邊日照更充足,植物更茂盛,現在卻不知不覺走到了山坡北面。
「算了,」他想,「反正都一樣,隨便找株不認識的野草帶回去就行。」
老莫的要求也太怪了吧。strange是什麼?奇怪的植物?陌生的植物?還是奇特、奇妙、不可思議的植物?
這個任務聽上去很像一個惡作劇,而不是正經的專業課堂作業。
穆清一邊撥弄著路邊的花草,一邊腹誹道,大概是老莫的相好突然來他家找他了,他才想這麼一出,把他們這些傻學生支開兩小時,好趁機做些不可告人之事。
單身多年的中年男人嘛,也不是不能理解。
關於奇特的植物,浮現在穆清腦海里的首先是食人花、猴麵包樹、捕蠅草、龍血樹什麼的,其次也得是沙漠里的仙人掌、活化石銀杏樹之類的。
可海城既不在雨林也不在沙漠,只是一個景色宜人的南方海島,特色植物是有的,但似乎沒什麼能稱得上是奇特的東西。
畢竟,要真是珍稀瀕危植物什麼的,早就遷到植物園裡精心保護起來了,哪裡輪得到他跑去採摘——何況那也是犯法的吧?
而一種植物要是很常見,哪怕其外表多麼標新立異、習性多麼出人意外,也都談不上奇特了。奇特這個詞本身就與稀缺性密不可分。
不過出都出來了,
他倒也不急著回去。再熱的天,再曬的太陽,也好過呆在家裡被老媽數落。
親子關係真是遠香近臭。他這個暑假在家裡呆了快一個月,感覺目前的家庭地位已經和廚房裡的蟑螂差不多了。
「下次暑假說什麼都不回家了。」穆清一邊想著,一邊又走過一個拐彎。
突然,他聞到一陣強烈的臭味。
由於常年有慢性鼻炎,穆清並不是一個嗅覺非常靈敏的人,因此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被這股臭味從四面包圍了,難以分辨氣味的來源。
是腐爛的味道。
穆清腦海里冒出長毛的蘋果,死在壁櫥角落裡的老鼠,和山野裡面目難辨的屍體。
他打了一個哆嗦。
「我靠,不會真有人在這拋屍吧……」
海城有兩座山,一南一北坐落在小島的兩端,都開發成了旅遊休閑地,南邊這座就是離山,離穆清家很近。雖然山本身平平無奇,但爬到山上看海卻很不錯,很受年輕小情侶歡迎。
總之,離山並不是荒郊野嶺,而是一個人流量不小的城市公園,只是最近天氣太熱,才有點人跡罕至的意思了。
哪個殺人犯會想不開在這種地方拋屍呢?大概是來山上露營的人不講衛生,只是食物和排泄物的氣味吧,穆清心想。
他捂著鼻子,強忍著臭味往前跑。
他記得,前面有個涼亭,過了涼亭就是下山的通道了……
欸?
涼亭呢?
路呢?
穆清愕然地停在一面巨大的山壁前。
這是一面看著非常嚇人的岩壁,突出的山體與地面之間形成了一個大約四五十度的銳角,彷彿馬上就要傾倒下來,把站立在岩壁下的凡人永遠關押。
裸露的岩石紅得像血,穆清從未在海城見過這樣的石頭。
他回頭看了看來時的路,又看了看四周。
太奇怪了!他從小就在這個公園到處跑,怎麼從來沒見過這個地方!
這面山壁就像一堵憑空出現的牆,硬生生地插在了他的面前。而且還是堵危牆,看著隨時要倒塌的樣子。
臭味越來越濃。顯然氣味的來源就在這面山壁的某個位置。
穆清知道自己應該馬上轉身跑走,遠離臭味和奇怪的石頭才對,可是他的大腦似乎又不合時宜地宕機了。
他只是定定地站著,注視著前方的岩石。
彷彿有一種魔力在吸引他走近。
穆清走上前去,摸了摸裸露的紅岩,又嗅了嗅,發現臭味並不是這個石頭造成的。
他仔細地端詳著這面岩壁。
紅岩上有細微的紋路,有點像人體的肌肉脈絡。在他站的位置上方大約二十多米的地方,有塊紋路看上去很像一顆嵌在山體里的心臟。
穆清延著其中一條脈絡往下撫摸。
他蹲下身,匍匐著往前又走了幾步,鑽到了山體與地面形成的夾角里。
突然,幾滴鮮紅且粘稠的液體滴落到了穆清的腳前。
他幾乎瞬間就辨認出了這液體是血。
穆清順著血跡抬頭看去——是他剛剛撫摸過的紋路在滴血!
彷彿就在他一低頭與一抬頭間,整面山壁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肉體,而上方那顆心臟竟然憑空搏動了起來!
撲通撲通的聲音在山脈間震蕩迴響。
這心跳聲聽上去並不健康,像是受傷的動物面對死亡時的急劇喘息。
鮮血從四面八方流淌下來,淅淅瀝瀝地撲向岩壁前的穆清,好像要把他淹沒。那股揮之不散的臭味變成了一股極其尖銳的血腥味。
一瞬間,彷彿天空都變成了血紅色。天地之間,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鋪天蓋地的血雨和急促的心跳。
穆清呆住了。換做別人,也許這時已經被嚇得四處奔逃了。但穆清就是這樣的人,聽不懂課時發獃,和別人說話時發獃,走路時發獃,震驚恐懼的時候也會發獃。
他獃獃地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切,然後緩緩地抬起一隻手,揉了揉眼睛。
等他再睜開眼時,一切突然又消失了。
在他面前的,仍然只是一面有著奇怪紋理的巨大山壁。
心跳聲消失了。
血腥味消失了。
一切都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彷彿只是他瞬間的幻覺。
這時,一朵小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是一朵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野生小雛菊,可是他非常確信,片刻之前,這裡並沒有這朵花。
穆清雖然經常發獃,但在一些事上有著出人的洞察能力,比如色彩。
如果一片血紅的岩壁之下長著一朵嫩黃色的小雛菊,他剛剛不可能會看不到。
穆清走到那朵花前,難以置信的臭味立刻席捲了他。
這朵無論從哪裡看都很普通的小花,竟然是從幾個路口外就能聞到的巨大臭味的來源。
毫無疑問,這朵小雛菊就是他在這兩個小時里,不,應該是他迄今為止活過的十九年裡,遇到的最奇特的植物了。
穆清捏著鼻子摘下了它,準備帶回去給老莫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