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透過稀薄的雲層空隙,天空中繁星點點,茭白的月光揮灑在大地。
一匹大黑馬在碎步小跑,馬上俯著的身影已經沒了聲息,翻越一個小山坡的時候,馬上的那人再也撐不住顛簸滑下來。摔在地上沉重的撞擊讓翟岩稍微有了點知覺,土坡下,翟岩緊捂著自己的胸口,微露在外的箭簇在月sè下帶著尤帶有一點寒光,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后,他輕輕閉上了眼睛,劃過眼角的一道刀痕讓那張還算英俊的臉顯得有些猙獰。血液的流失,一點點帶走他的活力,翟岩感覺一陣倦意湧上心頭,「就要死了嗎?」身旁的大黑馬在不停的蹙著自己的橛子,顯示著心中的不安。翟岩再張開雙眼,映入眼中的繁星慢慢變得模糊,幻化成滿空的屍橫遍野,被黑影環繞無助的難民,最後的星空卻定格成一朵盛開的牡丹,一張像牡丹那樣燦爛的笑臉,他伸出指尖去撫摸,一抹輕鬆的笑容定格在他的臉上。
見身邊的主人漸漸沒了聲息,大黑馬更加不安的打著旋,北方冬天永不停息的風聲掩蓋了所有的信息。無人注意到,崇禎三年,剛剛己巳之變的北方邊關空中出現那一道絢麗光芒,投向立冬后荒涼的山野。是來自西方阿波羅的權杖,還是來自東方阿彌陀佛的無量光,還是...還是來自那無盡的幽暗的星空?
鳥因遷徙而羽豐,獸因蟄伏而體壯。冬天是休養生息的季節,尤其在這個寒冷冬天。
「很多年沒有這樣冷了!」村口的杵著拐杖的老人對身邊的少年說道。
「這麼冷的天,山裡的狼也會被凍死吧?」少年眨巴眨巴眼睛。
「狼?呵呵,他們不會,但是他們會很餓,很危險!」老人回答,「難熬的冬天!」
「爺爺,您救的那個人好像活不過來了?」那少年好像忍了很久,終於還是問了那句話。
「只要還有氣,我便要試試。」老人的眼睛已經開始渾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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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里,翟岩看見了中原大地遍地狼煙,看見了富庶江南變成鬼蜮,他看見了滿天下的漢人辮子飛舞,也看見了身著黃軍裝高擎膏藥旗的敵人屠戮中華,他看見了螻蟻般的民眾奮起遍地紅旗又看見廢墟滿地,數千年一幕幕閃現,直到世界的盡頭,當眼前一片光明,他醒了過來。
翟岩的手指顫抖了一下,掙開眼睛,他狠狠的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我沒有死啊!」昏迷中所見到的情形清晰如歷歷在目。
「這是蒼天的旨意嗎!」那個奇怪的夢,他竟然夢見了女真人佔據了大明朝的江山,全天下的漢人都留了辮子,翟岩露出一絲苦笑,自己這些天來承受的壓力太大了。他靜靜的躺著,虛弱的身體讓他覺得身心都很的安靜,半年來第一次覺得如此的輕鬆。
當一個人從將死的狀態又活過來,他總是能夠看的更開些。翟岩回想山道中的伏擊,杜金刀對他押送的貨物沒有一絲興趣,就是奔著他來的。
誰要殺自己?兄長的jing告還飄蕩在耳邊。
但是對於家族所為,他竟然生不出一絲恨意,也許他就在等這一天到來。半年前,己巳之變,他在běijing城看見的那些死難者,想到戳在他們身上的刀箭都是經家族的手出關的,他再也不能原諒自己。可是他能怎麼辦?他改變不了父兄,他們已經走得太遠了,遠的不想回頭。他用自己的手來阻止這些事,於是翟二公子差點成了一具死屍。
想到這些,他自嘲的笑了笑。
他要離開那個骯髒的地方,無論是那個浪跡于山水的白衫刀客,還是呼朋喚友千金一擲的翟二公子,都不是他,那些只是他不想接受家族生意的借口。
想到這半年的痛苦,翟岩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父兄有父兄的選擇,我有我的立場。」他伸手摸了一下眼角已經微微結痂的刀疤,如你們所願,翟家二公子已經死去了。
他輕輕扭動自己的脖子,穿肺而過的弩箭已經被取下放在眼前的破桌上。
「竟然還能夠回來,那樣的傷勢,幾乎沒有可能活下來的!」覺察到翟岩的動靜,老人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自言自語。
「那你為何還要救我?」翟岩說話很慢很艱難。
那老人轉身面向翟岩,掀開自己的破棉襖,一道從胸到腹部的猩紅的長刀疤觸目驚心,「看見了你我想到了我自己!」
翟岩抿了抿嘴,說:「我有一件東西要送給張家口一個叫燕七的人,你能幫我嗎?」
那老人指了指在屋的另一邊熬粥的孩子,說:「我當年受傷之後,那孩子的父母救了我,如今他們都不在了,這村裡只剩下老弱病殘了,我老了,這個冬天太冷,這個孩子還年輕。」翟岩瞄了一眼那個瘦弱少年,說:「您救了我的命,我知道怎麼做!」
那老人使勁的咳嗽了幾聲說:「我只有一個請求,不要讓他當乞丐。」
翟岩笑了笑,問道:「當杆子也行?」
老人轉身微微一笑:「我曾經也是馬賊!還有,那個小孩,他叫逢勤,都說天道酬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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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口太陽再次爬上城牆,集市的熱鬧勁也開始慢慢沸騰,「聽說了嗎?翟家的貨隊昨晚被劫了,翟二公子都被殺了。」很多人在小聲嘀咕,集市裡面的兩種地方消息傳遍的最快:酒館和ji院。因為男人總離不開兩樣東西,酒和女人,尤其是刀頭舔血的男人。在這裡除了天大秘密,就沒有秘密,如果你再很有錢的話,集子里就幾乎沒條有秘密了,當然,只是幾乎。
范家是八大家之,聽說祖上八代都在這一片生活,終於在這一代興旺了,因為這一代范家出了一個人,他叫范永斗。此時范永斗正坐在興隆魁的內房裡,手裡拿著一封書信。
待信使走後,范永斗走進書房看完書信,眉頭微皺。此時從書房外走進一個人,白面長須,面sè有些頹廢,身穿一套文士服,正是興隆魁的客卿柯先生,他見范永斗眉頭緊鎖,便開口問道:「如何?」
范永斗答道:「翟家的貨隊被劫了,翟岩那小子生死不明。」
「有消息,是有人要做掉翟岩!兩千兩銀子!」那中年文士答道。
「兩千兩銀子,不少了!但翟家的二公子,我范永斗的妹婿怎麼會因為兩千兩銀子丟掉xing命。」范永斗的聲音有些憤怒。
「翟岩為人仗義,道上的朋友不少,也沒有得罪什麼人。倒是這半年,他因為生意上的事老是和家裡鬧彆扭。聽說上次翟家那批貨被劫和他也有點關係。」進來的那文士語氣低沉。
范永斗臉sè一變,道:「柯兄的意思是...內鬥!」
「內鬥?」姓柯的文士搖搖頭,兩目炯炯有神的盯著范永斗道:「不會,翟岩對生意沒興趣,只好武藝,就怕年輕人書讀多了腦子轉不過來彎,有些不懂事。」
范永斗沉默,后又長嘆一聲說:「你我也算是相識數十年,當知我心。這些年我做了這麼多事,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有時候我也捫心自問,當年究竟是對了還是錯了。但此時家大業大,卻也沒了退路,翟家更是如此。有時候年輕人不理解,也無可奈何!」
柯先生嘴角抖了一下,說:「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大丈夫處世難道窮守一生嗎?再看今ri之天下,何人不為己。」
「等翟家的消息吧。」
柯先生不再言談,悄然退出。
范永斗在書房靜靜的看著書,心卻完全不在眼前的書上。在他書房中間擺著一付紫檀木根雕茶座,足有近三尺高,四尺長,右端平整光滑,如溫潤如如意,在左端卻分叉成高低兩端恰似假山怪石。在平整處,擺放著一套茶具,連底座、納水壺和四個小茶杯四個聞香杯都是xinjiang白玉質,晶瑩剔透。茶杯小如核桃,壁薄如銅錢。在茶座的正中間是一四方竹制漏水盤,上放一個柿子般大小的紫砂沖罐。茶座旁邊是一炭爐,屋外寒風瑟瑟,屋內確並不顯得那麼冷。把閩浙的茶運過草原的同時,山右人也好上了此道,范永斗好茶倒不是愛上喝茶,他是喜歡泡茶,在一段揮灑自如后,將醇香的茶水送進口中,他如同在品嘗的他的人生,如同夢幻。從十年前的家徒四壁,到如今的雄踞東口,他知道憑藉什麼,他的眼光和他的良心。他很佩服自己的眼光,所以他看見了自己雖已經富可敵國其實還是在如履薄冰,所以他讓自己的最疼的幺妹和翟家的二公子結親,雖然他並不喜歡翟家的大公子;而良心,讓一個窮怕了人在良心和銀子中選擇,其實並不是很艱難,雖然某個夜晚在夢魘中被驚醒他還會出一聲嘆息。
「啪!」的一聲,書房的門被撞開,范永斗一抬頭,眼前映入一張臉,眼如丹鳳,眉角高挑,臉sè卻是慘白。看見妹妹范琰走進門來,范永斗心中暗嘆。
「彥直的消息,是真的嗎?」范琰的聲音有些顫抖。
「小軒,先不要著急,等翟家的消息!」范永斗的聲音有些乾澀,從小到大他便是最疼這個妹妹,「小軒」是她的小名,這樣喚著十幾年,第一次感到開口如此艱難。
「你是知道的,對吧?」范琰的語氣中含著一種期盼。
「也許他跑掉了,你知道他的身手很不錯。」范永斗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更平靜,想用自己的聲音讓妹妹情緒平穩下來。
「有消息的時候,告訴我,不管是什麼消息!」范琰出門的腳步有些踉蹌。在她穿過後院朝向自己的閨房的時候,卻沒現一道熾熱的目光正在盯著她的背影。
翟家的貨隊被劫,翟二公子下落不明不是件小事情,連張家口的守兵,宣府的巡捕也都是忙碌了好一陣子,但是三四天後仍然沒有線索。
燕七和弓辰幾天來坐卧不安,朋友都托盡了,燕七甚至搜遍了那夜經過的山包範圍數十里,仍然沒有翟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