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調停者

新曆6053年，藍星，米加蘭區。

夜幕像黑色的穹頂，將這個世界牢牢地罩在下面，不時地，會有幾道強烈的鐳射燈光從地上某處直指天空，如破開霧靄的鋒刃般一掃而過，像這座不夜城對天穹窺伺的瞳孔。

天幕之下，高樓林立，每一棟樓似乎都被鍍上了五彩斑斕的迷幻色調。在高空俯瞰整個米加蘭區，你會發現這個幾乎容納了整個大陸板塊的行政區都被籠罩在這樣的光暈下，那是紅色，白色，綠色，翡翠色，粉色的霓虹在大樓表面光滑的類攰合金表面散射帶來的結果。在米加蘭區的上城區，中城區這些中產乃至統治階級居住的區域，巨大的投影廣告在城市的上空徘徊，由無數光點組成的粉色裙裝少女在被特殊裝置二次清新過後的澄澈空氣中呆板地揮手微笑，用柔美的聲音重複著：

「米加蘭倫考恩工業，生物義肢的至臻之選。」

「佩恩葯業，給您最佳的生化服務。」

「……」

相比之下米加蘭的其他區域，西區，工業區，港口區就要安靜許多了，這是它們的優點，也是它們的缺點，在這些區域生活，你不必擔心自己會被不分晝夜的高科技合成音從美夢中驚醒，不過，你可能需要擔心，在合眼之後，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次睜開它。

在這些區域，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發生隱秘的罪惡，幫派的戰爭，一個工作了一天，勞累回家的上班族可能會被一個裝著廉價二手義肢的流浪漢一拳放倒，在骯髒酒吧里，不知何時就會有一個被「粉美人」征服了意志的癮君子掏出手槍，對周圍的無辜者射擊。秩序在**和感官刺激面前不值一提，除非秩序本身就包含了**和感官刺激。

這就是米加蘭區，這就是新曆6053年。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對於某些人來說，最好的時代。

…………

「先生，請問，現在幾點了？」

米加蘭西區，平民窟與下城區的分割線上，某條無名的黑巷內，身著一身黑色西裝的青年雙手插進褲兜里，半倚在一家名為「阿一，什麼都賣」的骯髒店面門邊，在充斥著雜音的廣告聲（「收售二手義肢原件，管制槍支組件，二手生物玩具……」）中，溫和地向正要關店休息，一臉不耐煩的店主問道。

「我怎麼知道。」店主是一個頭髮花白，但看面相可能還不到四十歲的漢子，他一邊沒好氣地回答，一邊用右臂上滿是潤滑油污的機械手死死扣住被他當做防盜門的沉重鐵板，伴隨著鐵板與金屬手摩擦的喀喇聲，鐵板被他一點點挪到了店門前。

當他做完這一切，抬頭想要看看是誰這麼不長眼，敢打擾自己關店的時候，卻愕然發現，此時的小巷中只剩他獨自一人，剛才的青年，還有他溫和平靜的聲音，彷彿只是他的幻覺。

是自己今天吸多了？不能吧？店主茫然地摸了摸腦袋。

一隻殘了一條腿的機械狗一瘸一拐地走進巷子，然後一頭栽倒在巷子里的垃圾堆上，發出啪嗒一聲。

一顆子彈，不知何時已經洞穿了店主的喉嚨。

向店主問過時間后，青年雙手負后緩步走出了小巷，他左右看了看，用破破爛爛的招牌辨明了方向，在霓虹如霧似幻的朦朧熒光中，他左轉，沿著滿是無名店鋪的街道前行，這些店鋪牌子上，用微弱的霓虹寫著「女孩，男孩，你想要的一切」。

「聽說這家用的是仿生人。」

「是嗎，我還是喜歡傳統的真人。」

「屁話真多……」

兩個隱於店鋪陰影中的人影低聲議論著。

從一旁經過，聽得清清楚楚的青年不禁微微一笑。

在走到一顆不知為何依舊聳立在這的枯槁老樹前時，青年再次左轉，走進一條更加昏暗的小巷，在走進巷子之後，他從衣兜里拿出一張名片大小的卡片，把它平放在右手手心，就這麼用手托著它，步入了巷子。

當他走到巷子正中，一隻蒼白的手突然從一旁的漆黑中探了出來，它目標極其明確地一把捏住青年手上的卡片，然後，那隻手就和卡片一起，再次隱入了黑暗。

青年沒有慌張，他放下舉得已經有些酸麻的手臂，靜靜地站在那裡，漆黑的眸子中似乎隱藏著幾分寡淡的笑意。

片刻之後，那隻手，包括它的主人，一個右眼上安裝著某種類似於小望遠鏡的裝置的禿頂男子就從陰影里冒了出來。此時雖然還是夏季，天氣炎熱，可男人卻穿著一件臃腫的黑色大衣，裡面鼓鼓囊囊的，不知塞了些什麼東西。

「黑塔的調停者，聆零先生。」他把卡片交還給青年，然後露出一個諂媚的微笑，一口黃牙在黑暗中格外扎眼。

青年——聆零微微點了點頭，他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禿頂男人帶路。

男人依舊微笑著，他搖搖頭，伸手指了指巷子的盡頭。

「您走到頭，就會來到一個廣場，老大在那裡等您。」他低聲道。然後不等聆零再問什麼，他就後退了一步，極突兀而怪異的迅速消失了身形。

聆零眉梢微微一挑，隨即他抬起左手，看向了腕上的手錶。

20：30。

剛剛好。

聆零微微一笑，按照男人的說法，繼續向前走去。

果然，不過數十步之後，聆零一直被黑暗和逼仄統治的視線豁然開朗，明亮的燈光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但依稀可見的是面前廣場上，七八個身形彪悍的男子正抱著手臂，靜靜地等待著自己。

他們每人的左上臂上，都紋著一隻巨大的黑狼。

「黑金狼」，一個在米加蘭貧民窟和下城區交界地帶活躍的黑道組織。在整個米加蘭地區的黑道神話「黑塔」建立之後，它是第一個自願加入黑塔，接受黑塔管轄的組織，在黑塔整合米加蘭西區的黑道戰爭中也出力不少，他們的老大，「頭狼」老傑克甚至擁有和黑塔之主獨臂奧托共進晚餐的殊榮。靠著這份關係，黑金狼迅速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幫派成長為一個在西區橫行無忌的巨擘，整個貧民窟的人口生意都由他們來做，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黑道貴族。

從一群小混混，一躍成為能威懾一個片區的龐然大物，聽起來很荒謬的事情，但在這個時代，連荒謬本身都已變得稀鬆平常。

但是……

「聽說傑克老爹你對黑塔的抽成規則有些不滿，」聆零眯眼，適應了突如其來的強光，他抬頭微笑著直視為首那個留著黑棕色絡腮鬍的禿頂大漢，兩手很自然地負后，他緩步踱到距離大漢五六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含笑開口：「老闆對您一向是很重視的，所以，派我來聽聽老爹您的意思。」

聆零面前，那個滿臉橫肉，頭頂紋著血色狼頭的高大漢子哼了一聲，他猛力晃了晃腦袋，用陰陽怪氣的語調恭維：「老闆既然派小兄弟你來，自然是對老爹我還有點情分的，我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他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面露獰笑的兄弟們：「現在的買賣，你們六我們四，這個抽成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哦？」聆零微微挑了挑眉：「老爹的意思是，黑塔，配不上你們的六分利？」

傑克老爹歪嘴邪笑著搖頭：「小兄弟，我倒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現在垃圾堆的所有野狗都在罵我們黑金狼是該死的鬣狗。臟活累活都是我們在做，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是？」

「老爹，您是不是忘了，您現在之所以能把貧民窟的人命賣到幾千塊一條，靠的全是黑塔拉出來的，和羅斯生化交易的路子，否則你們那幾個活人……」聆零抬眼掃了一眼傑克的手下：「連一百塊都賣不上。」

「調停者小兄弟，那你的意思是……」傑克老爹那雙相較於身材顯得格外細長的小眼睛眯了起來，就像準備擇人而噬的餓狼。

他身後那幾個彪形大漢也圍了上來，從聆零的話音中，他們明白，這位來自黑塔的年輕調停者是不打算直接答應他們的要求了。

既然不打算直接答應，那就換個方法慢慢談吧！

傑克的的表情逐漸猙獰了起來。

感受著周圍蒸騰的殺機，被圍在正中的聆零微微嘆了口氣。

果然還是這樣。他無奈地想著。

然後，在傑克老爹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伸出右手，在空中微微一握。

一瞬間，槍聲大作。

聆零剛剛走過的陰暗小巷中，子彈出膛的耀眼白光不斷閃爍著，老傑克的手下甚至還來不及拔槍反擊，就有四五人的頭部被改裝過的老式手槍打出的大威力子彈炸成了爛肉，只有一個做過頭骨改造的幸免於難，用合金加固過的頭骨替他擋下了一顆子彈，可還不等他感謝命運之神的仁慈，一把全黑的小手槍就插進了他的嘴裡，握槍的那隻蒼白手掌穩定得如同一尊塑像。

在一片槍聲與慘叫中，聆零左手拿著裝飾作用遠大於實戰效果的小手槍指著那人的咽喉深處，另一隻手則握著剛從老傑克手上奪下的老式左輪，槍口對著老傑克的喉結。

生死關頭，老傑克連忙熟練地舉起雙手，他強忍著聲音中的顫抖，急聲道：「小兄弟，冷靜一下，我們還可以……」

砰！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

「您誤會了，這次，是我不想談了。」聆零漠然地掃了一眼老傑克被轟斷了脖子的屍體，隨意地移開視線，他左手微扣扳機，右手的左輪卻迅速頂住了那人的腦門用力一推。

又一具口中冒著血沫的屍體躺在了聆零面前。

而他身上的西裝，卻依舊筆挺得嚇人。

巷子里，十幾個裝扮和黑金狼幾人如出一轍的壯漢一擁而出，他們手上都握著冒著白煙的手槍，甚至有一人還拿著一把衝鋒槍。

而黑金狼的幾人，此刻已經變成了遍地的屍體。

「按照約定，從今天起，貧民窟的人口買賣，就由你們屍體派對接手，黑塔抽六成利，你們，沒有意見吧？」聆零轉過身看向為首那個打著耳釘唇釘鼻環，頭髮做成雞冠狀的男人。眼神淡漠得就像嶄新的子彈或是刀刃。

男人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他連忙點頭稱是。

聆零撇了撇嘴，他最後看了眼死的不能再死的老傑克幾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被硝煙和血紅塗滿的小廣場，屍體派對的眾人自覺地為他讓開一條通路。

聆零說沒有黑塔，黑金狼的人口買賣根本賣不出一百塊，這話老傑克還是沒有完全聽懂。

聆零的意思是，在黑塔，在他聆零眼裡，黑金狼的人命，加在一起，也不值一百塊，死了，也就死了。

小巷裡傳出一聲混濁的槍響。

身穿黑色大衣的禿頂男人撲倒在狹窄的小巷裡，小小的眼睛驚悚地圓睜著。

他身下的血泊里，一張雪白的卡片一點點被血色暈染，可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可見：

黑塔，調停人，聆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