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 有心不需知
魏懷恩要親自寫一封請罪摺子,先向皇帝那邊把御下不嚴的罪名領了,好讓蕭齊能從這件事情裡面摘出來。這樣才能順理成章地讓皇帝不猜忌玄羽司隱瞞明州府令作惡是否另有隱情。
要不然,哪怕是為了讓玄羽司繼續做帝王手下最忠心的鷹犬,蕭齊再有用,也會被當成污點被慢慢剔除出去。
無論從哪一面去揣測上意,魏懷恩都要保護自己麾下的人。此刻她從蕭齊懷中跳下來站在書案邊,飽沾了墨汁的筆洋洋洒洒,不多時就寫完了這篇請罪陳情的摺子。蕭齊見她停筆,便拿起摺子細細吹乾上面的墨跡收好,用眼神詢問魏懷恩要如何安排。
魏懷恩就著毛筆上殘留的墨汁在他光潔的臉上畫了一道,還是帶著點火氣說:「還不叫你那個好徒弟明豐過來把這摺子呈上去,再晚一會我父皇休息了你就真沒救了。」入了夜地磚冰涼,她抱著腿坐在椅子里接著拿話刺他:「這下我又要在東宮裡面思過幾天不能上朝,蕭齊,你讓我省點心吧,下次再有這種事,我可不想救你了。」
蕭齊走到門口把摺子囑咐給明豐,垂著頭回來跪坐在魏懷恩的椅子邊,從懷裡抽出塊嶄新的布巾捧起她的腳為她擦拭,哪怕他知道宮人盡心絕對不會讓太子的書房有灰塵,但他在目睹了魏懷恩言辭懇切將他和半個玄羽司都護在身後的一字一句之後,不知道還能夠為自己的自作聰明辯解什麼才能讓她滿意。
主子生氣是應該的。他總是會讓主人為難,每當他覺得自己可以為主子分憂的時候,殊不知也能捅出更大的簍子。主子之前說,朝堂中的權利傾軋一點也不比他在後宮中時見到的陰謀詭計高級,但是從前他也從來沒有爬到過這樣高的位置上。應付起來始終無法像主子一樣輕描淡寫。
所以主子一直都是泡在這樣的爾虞我詐的世界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所以……他總是差得那麼遠。
「別擦了,我一點都不臟。」魏懷恩不適應被他的手指托住足踝的微涼觸感,蕭齊與她相比偏低的體溫讓她莫名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直接放平雙腿坐在身下,打算讓他再抱她回去。
「哎?你哭了?」魏懷恩忽然聽見他的呼吸聲變得壓抑,忙捧起他的臉。蕭齊眼眶中飽含的水霧在抬頭時被震了出來,沾濕了他的睫毛,也讓他一直都有些陰鷙的面容顯得脆弱無比。她的心感覺被什麼戳了一下,剛才因為蕭齊的隱瞞和自作主張而積累不多的不豫再也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無從反應的慌亂。
蕭齊身量頎長,魏懷恩從椅子上下來也跪坐在他面前的時候,這一點更加明顯。
「主子快起來,地上涼!」蕭齊聲線苦澀,托著她的手臂就想把她送回椅子上。
但魏懷恩仰著頭湊近了他,用自己的衣袖一點點把他臉上的淚痕拭乾。「我才說了你幾句呀,你就哭成這樣,水鏡她們以前也總是做錯事啊,也不見有誰像你這樣一句重話都說不得。」
蕭齊不知道魏懷恩從前總用這種辦法安慰被先生或是父皇訓斥了的哥哥,但是從前高高在上,甚至差一點就奪走他的生命的主子,此刻卻在書案遮下陰影裡面柔聲同他講話。她在仰視著他,像一個正在這個年歲的,本來就應該無憂無慮的善良小姑娘。
「蕭齊有負主子所託。」他又擠了幾滴眼淚出來,仗著她的不忍心讓她的目光在他臉上駐留。「不會有下次了,蕭齊不會再讓主子為難。」
「你說不會就不會了嗎?」魏懷恩笑著搖搖頭,並不信他的話。「我只希望你以後能多同我商量,有些事於我而言不過是挨幾聲訓斥,頂多讓端王他們借題發揮,得意一段時間。但於你……」
一個擁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也許是因為兩個人擠在書案后,沒有天光也沒有燭火,只能看見蕭齊水洗過的眼睛,讓魏懷恩不由自主地被這種衝動驅使,上前環住了他的脖頸,讓自己貼在他胸前。
「撲通,撲通,撲通……」蕭齊的心跳敲在她耳邊,她在這難得的能夠排空思緒,只順應自己的心意的放鬆氛圍里接上後半句:「但於你,輕則趕出玄羽司,重則論律斬首。到那時你哭得再好看我也救不了你了呀。」
蕭齊的手慢慢撫上她的肩頭,像是斟酌著她會不會覺得他僭越一樣,試探著收緊力道。他微微躬身,擋住了魏懷恩能看到的最後一點燭火,在書案下的黑暗裡第一次抱緊了她。「奴才,不配主子如此對待。」
「嗯,你是不配。」蕭齊的懷抱里有股淡香,有些熟悉,但魏懷恩一時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聞到過。可是他這個人,和他的懷抱和氣息,總是讓她習慣又心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和我很像。所以,你別讓我失望。」
「奴才謹記在心。」
書案下的絮語規矩恭敬得挑不出一點錯處,但沒人知道曾經的嘉柔公主,正在和她一手拉拔上來的玄羽司副司使緊緊相擁。
似乎並不是總需要兩個人都擁有完整的人格才能相愛,有些前提對另一些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種奢侈。魏懷恩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今後可能也不會按照世俗的標準選擇一個伴侶,因為權力是她一輩子都在汲汲以求的寶物,她不會允許同任何人分享。更不要說她會為了聯合誰去用姻親做籌碼,那一套只對男人有用,她早就看透女人只要有了名為「妻子」的頭銜,就再也無法抗拒成為附庸的命運。所以她對這套道理嗤之以鼻,她自己就可以坐上大位,她自己就是自己的榮耀所在。她的人格里有太多超出常人的野心和自傲,像一顆長滿了尖刺的果實,除了自己,她誰都不信。
但蕭齊一直都不一樣。他是她的心腹,所以只會執行她的命令;他是一名在冊閹人,所以她不擔心他有能力變心;他是玄羽司的副司使,所以她能夠以他為耳目;他知道她假扮太子的秘密,所以她不用在他面前遮掩自己。她知道他喜歡她,雖然她還並不能理解這種感情,但並不妨礙她能夠從他的愛慕里感覺到愉悅。
理由很多很多,魏懷恩可以找出無數理由證明她可以這樣親近蕭齊,她這種人對禮義廉恥從來是有用則用,總能給自己找出合適的理由來讓自己做的任何事都合情合理。
但是今天她不想解釋什麼,白日里發現蕭齊默默猜著她的喜好改變了寢殿和庭院的布置的時候莫名的煩悶現在都找到了借口。她以為自己的心可以堅硬到底,可以讓自己沒有任何弱點。不過,如果只需要依賴一個人,只需要依賴蕭齊就能讓自己活得快樂些,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
「蕭齊,我累了,抱我回去吧。」
「是,主子。」蕭齊就著這個姿勢托起她的腰肢和腿彎,小心地起身不讓桌沿撞到懷裡的人。
一路上,宮人們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
到了寢殿,蕭齊把魏懷恩放在床上后,像是那些親昵從來都沒發生過一樣毫不留戀地退開,倒讓魏懷恩多看了他恭敬的神色之後,才放心閉上了眼睛。
她以為蕭齊很懂事,沒有以為這個擁抱就能夠允許他僭越本分。也許只有這種絕對的掌控和若即若離的關係才能讓她安心,她不需要過多的感情當累贅,那也只會影響她的事務。她更不需要一個被感情沖昏頭腦的下屬,那隻會廢了她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布置。
這樣很好,在她想要依賴的時候,他能夠給她溫柔。在她不需要的時候,他又是她最忠心的僕從。她知道若是想要籠絡人心,要麼用金銀,要麼用權力,要麼用情分。如果用她的親昵作為條件換蕭齊的死心塌地,她反而覺得這是最划算的買賣。
睡著之前,她又聞到了那股蕭齊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但又比那複雜許多。
蕭齊在她呼吸平穩之後,才鬆開了快要把手心攥出血印的拳頭,才抬起頭,肆無忌憚地透過朦朧帳幔,腳步一點一點靠近魏懷恩。他站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床邊,小心地坐在腳踏上,想要觸碰她露在錦被之外的指尖,又克制地收了回來。
有些默契不用言說,他知道,從此以後,她會按照自己的性子親近他,哪怕她在看他的時候想念的應該是她的哥哥。但沒關係,她想要依賴的是誰都無所謂,因為她只能把這點溫情和柔軟託付給他。他夠幸運,出現在她於行宮之中孤立無援缺少心腹的時刻,他也夠努力,爬到了連她也輕易離不開的位置上。
他很期待下一次她的觸碰,或是擁抱,或是別的什麼。但是他也知道,除此之外,如果自己主動去索取什麼,那麼他們好不容易才建立的不可言說的曖昧就將煙消雲散。
「蕭齊,你要知足。」他在心裡對著自己不斷滋長的,想要趁她熟睡而去觸碰她的妄念說。
「主子不允,你就只是奴才。」但是他又是那個對主子來說獨一無二的人,這種激蕩的心情,怎能不沖向他的四肢百骸,怎能不把他的整個人都燒成只想堆積在她腳邊的一堆飛灰,怎能不讓他反覆回味那個擁抱,直到把她的溫度、氣息和觸感刻進每個感官中。
玄羽司的磨鍊還是讓蕭齊比從前大膽了許多。他仗著自己即使在睡夢中也能第一時間發現風吹草動的警覺,靠在她床邊闔上了眼帘。
「也算與您同床共枕……」再克制的人,也用小指纏繞了她的一縷髮絲,小小地放縱了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