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 死地得新生
江鴻在蕭齊掌控住局面之後就帶著將軍府的其他人悄然退出,一切順利地過分,他很想知道蕭齊是怎麼做到孤身一人就刺殺了嚴維光還能全身而退的。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畢竟將軍府不算是攪合進了圍殺定遠侯的事情之中,他匆匆拍了拍蕭齊的肩膀,想要叮囑幾句,又覺得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年輕宦官並不需要自己來擔憂。
於是他說了句:「交給你了,懷恩有事隨時通知我們,先走了。」
定遠侯府的主人只有嚴維光一個,他還沒有娶正妻,也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僕從和後院的人很好控制,唯一需要蕭齊親自處理的,就是厲空。
「今天的事多虧了你。」花廳里只剩下蕭齊和厲空,加上躺在地上氣絕多時的嚴維光。「你曾經說過你想要離開定遠侯府,還有什麼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儘管提。」
蕭齊其實並不是一個慷慨的人,經他手的案子甚至根本沒有人情可言,但是他現在只想儘快了結這裡的事情,在被皇帝推出去給定遠侯抵命之前回東宮見一見魏懷恩,親口告訴她自己已經幫她復了仇。
「蕭副使。」厲空端正行了一禮,「我想入玄羽司。」
蕭齊皺起眉頭,他本想開口拒絕,但一想到自己都不一定能活到明天,不必再在這裡和厲空糾纏。「好,我答應你。」
說完,蕭齊走到嚴維光身邊,跪下來抽出隨身帶的一把匕首,割下了他的一縷頭髮用帕子包好放進懷裡,便和玄羽衛知會了一聲嚴加看守這裡,就策馬直奔東宮。
玄羽衛的動向本不會瞞過樂公公太久,所以他在來之前就殺掉了好幾個樂公公安排在自己身邊和手下里的眼線。無論是殺嚴維光,還是暴露自己的全部勢力,蕭齊都清楚自己已經把自己推向了毀滅。行走在深宮多年,他本應該是最惜命的人,現在卻毫不猶豫地為了魏懷恩把自己推向了深淵。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但他卻沒有感覺到任何恐懼和緊張,而是前所未有的輕鬆和快活,甚至斜照在身上依舊有些燙人的夕陽都讓他覺得幸福,好像這一生都從來不曾真正感受過世間萬物一樣,連身下黑馬流淌的汗珠都覺得可愛。
他知道自己的心境已經完全不同了,這是一種向死而生的自由,是一種看到了終點於是再也不會被外物所困的豁達。他已經完成了使命,他用自己的這條命保護了魏懷恩,保護了她的家人,這比他原本以為的自己能做到的事好了太多太多,甚至,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英雄。
英雄或許不應該是閹人,但是沒關係,就讓他做一個壞事做盡的閹人吧,這樣他就能把魏懷恩乾乾淨淨地推出復仇的漩渦里,永遠都不必再回頭看。
東宮到了。
蕭齊再也沒有了一貫的冷靜端正,像個正在這個年紀的任何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一樣,藏不住任何一點興奮與喜悅,滿頭大汗地往魏懷恩所在的寢殿跑,就連低著頭的宮人都被他撞到了好幾個。
因為主子情況不佳而死氣沉沉的東宮被蕭齊的反常所感染,他就像一尾活魚撲進了一潭死水,她們儘管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都由衷地鬆了口氣,知道今天這事一定已經被蕭大總管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樣擺平了。
但蕭齊的神采飛揚到魏懷恩緊閉大門的寢殿門前為止,他看到了院子里站著不敢進去的宮人,聽見裡面撕心裂肺的哭喊,午後環抱著痛徹心扉的魏懷恩的記憶如同一盆涼水澆滅了他的過度激動,幾個呼吸之後,他就恢復了平靜。
仇人死了,又能讓她快樂多少呢?他聽見了息止之毒的可怕之處,比起將依然活著的骨肉親人生生埋葬,這點痛快不值一提。
可他沒有時間陪伴著她,看著她走出這一切陰霾重新快樂起來了。
蕭齊屏退了不知所措的宮人們,聽見她們如蒙大赦之後輕快的腳步聲徹底離開之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關住所有悲傷的房門。
魏懷恩不知道已經醒來多久,或者說她根本無法從午後的噩夢之中醒過來,她只能用那一句「活著釘進棺材」反反覆復咀嚼,榨乾自己所有的眼淚和痛苦,好像這種遲到的折磨能夠將快要把她逼死的愧疚和自責轉化成哥哥臨死前感受到的同樣感覺,除了哭泣和痛叫,她能做到的贖清罪孽的,或許只有死亡。
哀慟的哭聲早就沙啞得不成樣子,在蕭齊推門進來時,魏懷恩抱著枕頭在床上背對著外面縮成一團,大聲吼道:「滾出去!」
蕭齊將門仔細關好,如果這是他在臨死之前能夠回憶起的和魏懷恩的最後一面,他想把一切細節都記住。
「主子,是我。」他放輕步子走到床邊,生怕過大的動靜刺激到魏懷恩,極盡溫柔地輕聲開口。
「蕭齊?」魏懷恩忽地轉過身坐了起來,急切地連帳幔都來不及撥開就抱住了他的腰,把自己拚命往他懷裡埋。悲傷與委屈一旦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只會更加兇猛,她的眼淚沒一會就浸濕了他的胸膛。
「蕭齊……你去哪了……」魏懷恩哭得眼睛紅腫不能視物,只能用擁抱從他身上汲取一些力量。或許放在她清醒的時候,絕對不會向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展示弱點,但是今天,蕭齊是唯一一個不需要她解釋什麼,就能夠明白她的人。
她不需要把傷口挖開才能得到理解,她什麼都不用說,什麼都不用做,因為他什麼都會懂。
「你為什麼……才回來啊……」蕭齊撕開礙事的帳幔,坐上床把哭得幾乎抽搐的魏懷恩疼惜地攬進懷裡。「主子,蕭齊回來了,蕭齊回來了……」他輕拍她的脊背,柔聲安慰著。關於嚴維光,關於將軍府的事他沒有馬上說出口,因為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因為魏懷恩現在聽不進去別的話,還是因為他想多被她全心依賴,而不摻雜一點感謝和獎勵。
很矛盾吧,他明明是為了她才去復仇,明明是為了親口告訴她這個好消息才匆忙趕回來,卻在此時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只為了騙一點她在痛苦之中的無助和依賴。
就像一株無根的漂泊浮木,偶然在湍流之中成為了魏懷恩的救命稻草,他雖然擔心她上不了岸,卻在看到陸地的時候,拼了命地把這段彼此依偎的時光延長。他知道她總會離開,總會在未來將一切治癒。但是他都看不到的,只有這點溫存,是他能留下反覆回憶的全部。
但是他總要開口的,他不能再讓她繼續被痛苦折磨。
「嚴維光已經被奴才殺了。」
果然,在他說完這句話的一瞬間,魏懷恩突兀地止住了哭聲,揪著他前襟的手指動了動,她從他懷中抬起了頭。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她的臉上淚痕交錯,哭紅的雙眼眨動了好幾下才在他的臉上聚焦。
蕭齊把她臉上沾濕的頭髮撥開,明知道這是僭越卻攬著她的后腰看著她的眼睛重複了剛才的話:「奴才殺了嚴維光,一劍穿心,他死了,主子不相信的話,奴才的前襟里有他的頭髮。」
魏懷恩連忙把手伸進他衣襟中翻找,蕭齊知道自己把嚴維光的頭髮放得很深,卻並沒有出聲提醒魏懷恩放在哪一層哪一處。他鬆鬆環著她,看著她焦急的指尖在自己的衣衫之間摩挲,不時摸到他的皮膚,他覺得……快活。
畢竟他沒有強迫她什麼,這都是……一個將死之人應得的。
被帕子包好的,沾著血污的髮絲攤開在魏懷恩的手心,又被滴落的淚水暈得更臟。魏懷恩意識到了什麼,撐著蕭齊的肩膀站了起來光腳跳下了床,滿屋焦急地尋找著什麼。
「主子,可是在找這個?」蕭齊拿著一個火摺子遞到她眼前,然後抱起她走到庭院里,直接席地而坐,讓她乾乾淨淨地坐在自己腿上。
魏懷恩把絲帕和頭髮一起點燃,直到它們變成了一堆散發出難聞焦味的黑灰。蕭齊也不催促,慢條斯理地用修長的手指梳順她的髮絲,任由魏懷恩看著一堆灰在自己懷裡發愣。
只要在她身邊,他可以死在任何一刻。蕭齊的視線一直落在魏懷恩身上,然後慢慢湊近,從後面抱住了她。
夕陽最後一絲翻過宮牆落在他們肩上的暖光消失,明豐急匆匆跑了進來:「見過主子。師、蕭總管,御林軍的人在外面等你……」說罷不敢再看相擁的魏懷恩和蕭齊。
蕭齊已經不在乎這些了,他垂下頭,在魏懷恩想要轉頭看他之前把下巴擱在她的肩頭眷戀地蹭了蹭:「主子,蕭齊要走了。」他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對她說,卻在說完這句之後,再也不想不出什麼。
「誰允許你離開我了?」魏懷恩的聲音依然沙啞,卻又恢復了從前的威嚴,連一絲脆弱的后韻都不見。
「本宮要你活!」她死死抓住他的手,像抓住什麼無法失去的寶貝。
「明豐,告訴御林軍,蕭齊的事,嘉柔會給父皇一個說法,讓他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