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 雷雨生柔腸
魏懷恩安靜得不正常。
蕭齊在她入睡前只有去沐浴的時候才稍稍離開過她身邊,他不知道魏懷恩在上書房中和皇帝談了怎樣的條件,更不知道自己的這條命到底是如何被魏懷恩拉回來的。樂公公踹他的那一腳用了十足十的力道,奴才最能揣測主子的心意,他知道永和帝一定對他動過殺心。
因為作為奴才,可以做錯事,可以不聰明,卻絕對不能夠不忠誠。
在皇宮之中的所有人,都不能對皇帝不忠誠。
但是他蕭齊,只忠誠於魏懷恩。她又救了他一命,可現在,他卻連幫她排遣痛苦都做不到。
唯一的一點能讓他稍微安慰的是,他雖然不能再去玄羽司中當差,卻能夠名正言順地長久陪在她身邊。
這樣也好,沒有了權力,他也就不會再成為誰的眼中釘肉中刺,也不會因為玄羽司中的複雜關係不知哪一天會被剝去官服關進獄中。她說過不許他離開她身邊,那麼這是不是就說明,自己已經在她心裡有了一個堅固的位置?
胸前彷彿還能想起被她的淚水洇濕的感覺,蕭齊悄聲走到魏懷恩的床尾,隔著層層疊疊的帳幔看向床上一個小小的圓包。他知道魏懷恩的睡相一直很好,和大多數心中沒有陰霾的人一樣,喜歡坦蕩躺平,四肢都是舒展的。但今天是他第一次見她睡得這樣不安穩且防備,好像在這絕對安全的宮室之中,她仍有不安。
他明白她為何會如此。
殺掉嚴維光,或者把所有牽連進太子刺殺一案中的所有人統統都殺掉,也無法抹去嚴維光那條毒蛇在魏懷恩心中刻下的血淋淋的話。沒有什麼比愧疚和自責更能讓人永遠銘記,魏懷恩不可能將嚴維光的話拋之腦後。因為那是一條無法證實的痛苦。
魏懷德不可能活過來告訴她,其實他走得一點都不痛苦。沒有人能在經歷息止之毒之後再從鬼門關前回來告訴世人,到底有沒有那樣一種似死非死,似生非生的感覺存在。越是親人,就越無法把這種奇詭的事情當成笑談一聽了之。息止,毒的是活人死人兩顆心。
魏懷恩並沒有馬上睡著,她只是因為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再看見自己的痛苦,才蒙住自己無聲垂淚。和永和帝的這番談話,她已經不想再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樣急著復盤,急著去回憶永和帝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眼神意味著什麼。
不重要了,她太累了。她無法不去構想這樣的一個如果:如果我沒有想要扮成哥哥成為太子,或許哥哥就不會被埋進行宮後山。他該對她有多失望,又有多怨恨。甚至在她不知是夢還是幻覺的感知里,她看見臉色蒼白,胸前插箭的哥哥,口吐黑血質問她:「為什麼?魏懷恩,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轟隆隆!」一聲驚雷震破夜幕,閃電將室中照得慘白。魏懷恩從噩夢中被拉回現實,可黑暗的室內並不能夠讓她從餘悸中回神。
「蕭齊?」她只露出臉,隨便沖著一個方向喊那個唯一能讓她信任的名字。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不可聞,好像在懼怕黑暗中的夢魘之魔,卻又不能不向他呼救:「你在哪?」
「主子,奴才在這。」他來了,他的聲音就在離她最近的床邊。魏懷恩伸出一隻手,在被黑暗中不知名的恐懼發現之前,靠著又一道閃電的幫助,抓住了他的指尖。
「蕭齊,我害怕,你陪我睡好不好?」她今日的眼淚似乎要將一輩子的份量都流盡,昔日光華流轉睥睨萬物的鳳凰,在風吹雨打中頹喪得連一個電閃雷鳴的黑夜都不能一個人熬過。蕭齊嘆了口氣,握住了她微微顫抖的指尖,矮下身坐在腳踏上。
「主子做噩夢了么?別怕,蕭齊就在這裡,哪裡都不去,主子放心睡吧。」他想把魏懷恩的手塞回薄被,但魏懷恩卻向他的方向拱了拱,擠到床邊隔著被子貼著他的肩膀,他甚至只要一低頭,就能倚在她的身上。
「你拉著我的手好不好?」她纖細的手指有些汗濕,執拗地插進他的指間和他十指相扣,然後拉著他的手縮回被子里,像抱著什麼能夠讓她心安的東西一樣。
「好。」蕭齊的左手不敢再動,便用右手把貼在她側臉的髮絲梳到一邊。他的眼睛很習慣黑暗,所以他無法拒絕魏懷恩眼中的驚慌與依戀。
「蕭齊……」魏懷恩今夜格外脆弱,讓蕭齊心中軟成一片,恨不得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
「嗯?」蕭齊把她遮到臉的被子拉下來,讓她呼吸通暢,也讓自己更能看清楚她。
「我以前都不怕打雷的,母后說,我是最勇敢的姑娘。」也許是白日里的睡眠補足了她的精神,雖然心傷,卻難得讓她放下平日的戒備,和蕭齊喋喋不休起來。「但是今天晚上我好害怕,我夢見,我夢見哥哥吐著血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她又哭了起來,蕭齊也顧不上什麼規矩,輕輕揉著她的發頂溫聲說:「那是假的,太子殿下一定不會怪你,該下去贖罪的是嚴維光,主子不要自責了,好嗎?」
「不不不,是我的錯。」魏懷恩用力搖了搖頭,「是我太想證明我比哥哥還要強,即使哥哥走了,我也能做得比他更好。但是我錯了,我為什麼要和他比,我為什麼不多和他說說他喜歡看的書,他喜歡做的事。我一直都知道,他是為了做一個讓父皇和母后都驕傲的太子才逼自己活得那麼壓抑不開心,可是我明明知道這一期,卻還是嫌他做得不夠好。
我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啊!」說到動情處,魏懷恩的聲音愈發凄厲,「為什麼我在他活著的時候沒有好好對他?我把他當成目標,當成對手,可沒有一刻把他當成過哥哥。蕭齊,我不能原諒自己,我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
蕭齊伸出手把她抱進懷裡,壓抑的哭聲悶在他的胸前,不用看,他也知道前襟又像下午時一樣,浸滿淚水皺巴得不成樣子。可他還能做什麼,他看向窗外的暴雨傾盆,心中也下起了一場大雨。
「主子,蕭齊會陪著你的,不管你要做什麼,不管你是誰,蕭齊都會陪著你……」
不知道是他的擁抱還是哪句話起了作用,魏懷恩的哭聲漸漸收斂,然後躺回床里,放鬆四肢不再縮成瑟瑟發抖的一團。
「你能抱著我睡嗎,蕭齊?」她用被淚水洗過的晶亮眼眸看著他,怕被他拒絕似的,握緊了他的左手。「我想你抱抱我,就像我母后還在的時候一樣,好不好?」
「主子,這不合適……」蕭齊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她的要求,這已經是他不能觸碰的底線。
「為什麼?為什麼不合適?」這種事上魏懷恩格外天真,因為她的成長之中幾乎只有女官圍繞著她,她不明白水鏡會答應陪她睡,但蕭齊不行。
蕭齊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什麼話。他不知道應該怎樣說才能讓他的主子放棄這個荒唐的想法,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不合適」。
所以他把左手從魏懷恩手中抽了出來,隔著被子環住她的身體:「奴才今晚就坐在這裡陪主子,放心睡吧,奴才不會走。」
這也算是抱著她睡,魏懷恩摸了摸他的臉,同意了這個折中的辦法:「那,你困了的話,可以趴在床邊睡。」
「好,睡吧,主子。」
身上感受到的一條手臂的重量讓魏懷恩即使在睡夢之中也能清楚地感知到蕭齊的陪伴,後半夜她再也沒有被噩夢驚醒,而是一直安心睡到了天色大亮。
等她再睜開眼時,蕭齊正趴在床邊睡著,甚至讓她恍惚以為他們昨夜同床共枕。
魏懷恩已經徹底從那種被擊潰的脆弱中恢復了過來,她本應該立刻下床,聯繫一切能聯繫的勢力,好讓自己依然能夠以嘉柔公主的身份把握權力。
但是,似乎那些都算不得急切。蕭齊的左手臂還隔著被子環在她的腰肢上,她隔著不遠的距離,恍若第一次見面一樣細細打量著即使眼底一片青黑也風姿不減的蕭齊的臉。
他對她很好,她能感受得到。
這種好,超過了主僕之間的忠誠,也不是哥哥對她的寬容,更不是父皇母后的溺愛。
是什麼呢,是什麼讓他願意為她捨生,哪怕連命都要丟了,還在第一時間回到東宮,只為了親口告訴她仇人伏誅的消息,讓她能夠親手燒掉嚴維光的頭髮解恨?
他甚至並不只是感激她。
她救過的人不只他一個,但是只有他,比任何人都大膽,也比任何人都讓她信任。
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蕭齊的睫羽便抖動了幾下,慢慢醒來。
魏懷恩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心虛,在他睜眼之前裝作還沒有醒來的樣子,好像怕被他發現自己的打量。
她感覺到,蕭齊微微動了動左臂,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嘶」,也許是維持這個姿勢一夜所以麻了。她不能說不感動,她覺得只憑這一點,她就應該好好賞賜蕭齊。
然而下一瞬,一隻微涼的大掌柔柔地落在她發頂,輕得像羽毛掠過,卻讓魏懷恩幾乎維持不住假象。
他似乎有些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