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一 圈禁於心
蕭齊剛剛醒來便看見了魏懷恩近在咫尺的面容,心頭還留著夜間遺留的繾綣,也就依照心意揉了揉她略有毛躁的發頂。
她睡得像一隻貓兒,看得他滿心柔軟,幾乎以為這是一場虛假幻夢。但是既然他已經清醒,就沒有理由再對她親昵。於是他安靜地退開,走到門口小聲吩咐門外的宮人備好她洗漱需要的物什,再讓廚下備好雞湯。
魏懷恩悄悄睜開眼睛,看著蕭齊站在門口的側影,聽著他不留心聽便根本不會聽見的絮絮叨叨的命令。「他的話一直如此多嗎?」魏懷恩回想著蕭齊在自己面前的種種,在她的印象里他除了彙報任務動向的時候會詳細一些,其他時候並不是一個多話的人。但是現在蕭齊連漱口的花汁用哪幾種花瓣來搗,水溫幾許,雞湯熬制之前要先剝了皮去掉油脂,幾時放枸杞,等等等等,這種操心又繁雜的事情,在他身上實在有些違和。
雨後清晨的溫度正好,不再做太子,好像身上的所有重量都消失了,在蕭齊的溫聲細語里,魏懷恩眼睛一閉,又睡了過去。
蕭齊記得皇恩寺里魏懷恩曾住過的禪房的擺設,無論魏懷恩決定去皇恩寺背後的想法是什麼,他都要竭盡所能讓她住得舒心。宮人們在他的安排下有條不紊地將要帶走的東西整理裝車,只要她想走,隨時都可以離開。
只是可惜了他留在東宮私庫里的那些好東西,雖說他不該貪心,但那些畢竟是他用俸祿和利益交換回來的,全為她而準備的。蕭大總管頭一次覺得自己窮得叮噹響,沒想到活命之後的處處掣肘反而讓他覺得氣短。東宮不能再去,玄羽司也不會再有他的位置。蕭齊搖了搖頭,轉回了魏懷恩床邊,從前在外當差,總覺得留在她身邊的時間太少太短,現在徹底閑下來,又怕有朝一日她會覺得自己毫無價值而厭倦。
手臂早就不再麻木酸痛,但他在想,如果現在假裝沒有醒過來,是不是還能繼續那個擁抱?
「不能,蕭齊。她不許的時候,你不能惹她厭煩。」
魏懷恩在皇恩寺已經住了一個多月,月缺又圓,再過幾日就是中秋。
山中無歲月,這一片的禪房都被御林軍護衛著,或者說是監禁著。所以即使江鴻來了好幾次,都被魏懷恩派蕭齊出去拒絕了見面,只說一切安好,舅舅和舅母不必掛心。
但她也沒有徹底的閉塞了消息,朝中的消息只要她想要,自然會有人送來。只是蕭齊見她默默看完之後就隨手放在一邊,像是看了解悶的話本一樣波瀾不驚。
也是奇怪,太子身亡的消息一直沒有傳來,永和帝除了派樂公公親自過來問明了魏懷德的安葬之地,便只是宣布太子病重,再度回到了行宮將養。
這些都已經不是他的身份所能夠探知的事情了,更讓他憂心的是,魏懷恩像是一株極難照顧的嬌貴的花朵,即使他每日精心照料,魏懷恩也聽話地好吃好睡,可就像是缺少了一種對於她極重要的養分一樣,她一日一日枯萎了下去,因為長高而消瘦得更加明顯。
嬰兒肥已經徹底不見,她坐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上,用烏溜溜的眼睛望著跨過院門走來的蕭齊。
「你去哪了?」
她總是要問他這句話,因為自從來到皇恩寺,她就只能允許他一個人接近她,連水鏡她們都只能在他不方便的時候才進出這個小院。
那是一種因為愧疚和自厭而不願意再與舊環境牽扯的捨棄。水鏡在從蕭齊口中得知了京中發生的一切之後,就按照他的吩咐,趁著不時的下山採買,避開御林軍的監視偷偷和將軍府,玄羽司中他的親信,以及得償所願進入玄羽司的厲空傳遞消息。不過也只能是了解一些明面上得不到的消息,他們在這裡,什麼都做不到。
「蕭齊?」蕭齊的回答慢了一些,她便有些急切,催促他回答。
「回主子,快中秋了,奴才聽說皇恩寺外一家糕點鋪的月餅好吃,專門去買了些。」蕭齊走到桌旁,把手上提著的油紙包放在她手邊。「主子要不要試試?」
魏懷恩懨懨的,似乎在他回來之後就沒有了任何興緻,只是「哼」了一聲,算是同意。
等蕭齊拆開油紙包的這一會,她枕著手臂趴在了石桌上。蕭齊半跪在她身旁勸:「主子別這樣趴著,桌子涼,奴才這就去給您拿毯子。」
「沒事,這月餅還挺香的,餡兒里加了桂花?」魏懷恩沒有起來的意思,蕭齊走之前按照她的意思只用一根玉簪鬆鬆將長發挽起,不知道她怎麼弄的,已經快要徹底垂落在石桌上。
「是,主子嘗嘗?」蕭齊進來之前已經凈了手,從月餅上掰了一小塊好入口的托到她近前。魏懷恩沒伸手接,微微探頭就著他的掌心把那一小塊舔進嘴裡,濡濕的舌尖掃過蕭齊的掌紋,他抿緊了薄唇收回手,忍下心中悸動。
她不是第一次這樣對他了,有時候早上在他為她打起帘子的時候,她就要借著下床的姿勢撲在他懷裡;或是在庭院里坐得倦了,看也不看就往他懷裡倒,要他抱著她回屋裡;再或者夜裡睡不著時,要抓著他的手指才能安心閉眼。
種種親昵,卻都是一觸即離,就像飛翔的鳥兒,不會為了任何一棵樹而停留。她也是如此,這些在他心裡幾乎算得上是愛侶之間才能達成的依賴,對她而言只不過是矜貴的公主應該得到的縱容和溺愛。
但他如同中了慢性毒藥一樣為每日不知何時何地會發生的親密而痴迷,即使是一瞬間,也足夠他拼拼湊湊,在心裡勾勒出一個虛假的幻夢,在夢裡將她長久地留在懷中,一絲一毫也不許她離開。
皇恩寺算得上是魏懷恩的軟禁之地,她唯一的樂趣就是從蕭齊身上得到徹底的服從和寵愛,她當然知道她的所作所為過分,但她卻高明地拿捏著分寸,沒有給蕭齊再一次說「不合適」的機會。
只是她不知道蕭齊也同樣沉溺,這一方於她而言是圈禁之地的禪房,於他而言是可以將她困在身邊的桃源。
愛意與依賴在試探拉扯中纏成一團,在漩渦中讓他們越靠越近。
「嗯,好吃,你不吃嗎?」魏懷恩咽下了那塊月餅,味道確實不錯,只是她一直沒有告訴過蕭齊,她不喜歡桂花。「吶,給你。」她拈起另一塊碎月餅,伸到他嘴邊。
蕭齊會用手接過去,還是會張嘴吃下去呢?魏懷恩忽然有了興緻,目光灼灼地等著他的反應。
一陣清風吹過,搖落了盛開的桂花,讓她滑到臂彎的衣袖露在他眼前。紛紛花雨里,蕭齊低垂著眼帘,張口銜住了她指間的月餅。
魏懷恩滿意地收回手,隨手捻了捻指尖把殘渣抖掉。
「你知道嗎,蕭齊,本宮其實最討厭桂花。」
蕭齊瞳孔微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他以為自己對魏懷恩所有的喜好全都了如指掌,怎麼會連她討厭的事物都會搞錯?
她輕輕笑了一聲,覺得他的愣怔很有趣。
「以前呢,本宮是喜歡它的香氣的,濃烈到讓人難以遺忘,而且它也是一顆能夠遮風擋雨的樹。母后也喜歡。」她又趴在了桌子上,像是添了一點燃料才振奮了些的火苗,在耗盡興趣之後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態。
但是蕭齊沒有打斷她的話,他能感覺到,魏懷恩說過這次之後,就不會再說第二遍了。
「但是母後走了之後,本宮就開始討厭桂花了。喜愛本沒有錯,但偏愛被太多人知道之後,人和事物就成了他人眼中的一體,母后活著的時候,所有和桂花有關的東西都會送到她宮裡。所以她離開之後,只要看見這些東西,就讓本宮覺得難受。這算什麼東西,也配和母后相提並論?」
「蕭齊不知,請主子責罰。」蕭齊跪在地上請罪。
魏懷恩像是沒聽到一樣,說起了別的話題。「晚上吃什麼呢?我想吃紅豆沙和你做的肉丸,可以嗎,蕭齊?」
蕭齊從來不會拒絕她的要求,她知道,可是每次她就是要這樣問他,連本宮的自稱也不用,好像怕他會拒絕一樣眨著杏眼看著他。
「是,奴才等下就去準備。風涼了,主子回屋休息吧?」
魏懷恩沒骨頭一樣向前一撲,蕭齊伸出手臂穩穩環住了她。他沒再說什麼,默默抱緊了她,站起身走進卧房。
將她放在窗下小榻上之後,蕭齊想直起腰退後卻被她摟住了脖子,怕扯到她趕緊停了動作彎腰懸空在她上方:「主子?」
「我不想一個人在這。」魏懷恩的手指往他的脖側游移,癢在他心裡。
「奴才會叫水鏡進來陪您。」他捉住她的手腕從自己身上拉下來,但魏懷恩又勾著他的手指不放。
「我在廚房看你做,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