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月藏寸心

章十 月藏寸心

蕭齊陰沉沉地看著自己面前攤開的信折,氣氛凝滯到讓跪在地上的小吏不敢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定遠侯府幾時開始不允許出入了?」蕭齊沒有感情的聲音響起,清凌凌如空谷水聲,比小吏聽過的任何名角兒的嗓子都好聽。

但他哪裡敢用這雙耳朵去欣賞副司使的聲音。「回大人,辰時過了不久,在孟御史家的大爺出了定遠侯的門之後,我們的人就再沒和裡面的人接上話。」

蕭齊用力閉了閉眼,怎麼偏偏就在這時候出了差錯。「厲空呢,他也沒消息嗎?」

「沒,小的安排了人等在後門偏門,一直都沒收到厲空公子的信筒。」

「叩叩叩。」蕭齊不自覺地握手成拳輕敲著桌面,幾息之後再度開口:「定遠侯府外的人撤回來,留幾個人盯著即可。其餘人,去把孟可釗今日去定遠侯府的細節打聽清楚,越快越好。」

「是,小的告退。」

關門的風讓燭火一陣搖曳,晃得蕭齊煩躁不已,乾脆闔上眼帘仰在椅背上推演從開始派人去監視定遠侯府邸到和厲空搭上線之間的每一步。他從頭到尾都親自盯著,只有昨晚上帶著南林府的消息去見魏懷恩才暫時停了和厲空的聯繫。不應該是自己這邊的差錯,他很確定自己避開了所有魏懷恩派出的人犯過的錯。

他用的人是因為各種原因被宮中驅逐或者是凈身之後卻沒能入選內侍的可憐人,都是他精挑細選之後的可靠人選,沒有掛礙也不會背叛。而最重要的厲空,為連定遠侯都不知道那個男寵在春獵之後就對他有了二心……

蕭齊梭然睜開眼睛,或許不是因為底下的人不盡心露出了蛛絲馬跡被定遠侯知曉,而是厲空在定遠侯面前暴露?孟可舒,孟可釗,定遠侯,厲空,似乎有什麼線索呼之欲出。蕭齊出了門在玄羽司的空空蕩蕩院子里走來走去,夜深無人,他在這樣的黑暗中卻尤為自如,視物完全不受影響。

他如同黑豹一樣逡巡自己的領地,在熟悉的黑暗與寂靜中越來越冷靜。他對這個世界最初始的記憶就是死寂的黑暗,光明才是稀缺,那段時間甚至漫長到他離開了那個「家」很久之後,才知道黑暗才是不正常。

但骨子裡的記憶無法改變,就像魏懷恩熟睡時會蜷成一團懷念在母親腹中和哥哥一起被孕育的安全感,蕭齊只有在沉靜如海的黑夜中才能摒除雜念。

如果厲空的背叛被發現,那麼定遠侯在不知道他是如何和外面傳遞消息的時候直接切斷一切聯繫是很果斷的舉措。而不管厲空是在哪裡露出了馬腳,能夠牽動他心神的,只有孟可舒。而孟可釗今日又剛好在花樓過夜之後直接去了定遠侯府,想必是有什麼關於孟可舒的交易被厲空聽見……

「呼——」蕭齊長舒了一口氣,覺得已然把這件事推測了個八九不離十。好在問題沒有處在他的謀划和底下人的行動上,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和魏懷恩解釋自己的失職和無能。可是另一個問題接踵而來,他並不在乎厲空為什麼惹怒了定遠侯,但沒有厲空,根本沒有人能說出那位出身南林府醫家的侍妾的詳細信息。老定遠侯盤踞南林府多年,戰事大小不斷,記名不記名的府醫和折損后又冒名頂替吃餉銀的不計其數,即使有了南林府這個方向也難以定論,遑論沒有了能傳遞定遠侯消息的細作。

要是能再給他點時間就好了,一年,不,九個月,他就能把人鋪到更遠的地方,把手伸得更長,哪怕只有一句話,他也能把南林府翻個底朝天找出魏懷恩想知道的一切。但現在頂多算是把半個京城抓在手心的他還不能沒有厲空。

還是得從孟可舒身上下手,他得知道孟可釗背著孟御史和定遠侯到底在謀划什麼。

想要抓著一條線探尋下去,就不得不把與之并行的、分叉的好幾條支線全都摸清楚,才能保證最後找到的是全部的真相。蕭齊更加理解了魏懷恩把自己派到玄羽司的用意,她不是把這件事徹底託付給了自己,而是幾撥人馬一同調查,才能讓她真正放心。

「玄羽司會成為您最好用的劍的。」蕭齊從黑暗裡伸出手,捧住了從檐牙交錯中漏下的一束月光,「總有一天,您不用再為了一件事就耗費如此多的心神。再給我點時間,主子。」

他攥緊了拳頭,收回了黑暗之中。

「我會把天下都放在您的腳下。」

「哥哥!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不會去的,你不用再勸我了!」孟可舒氣得從圈椅里站起來,扯著孟可釗的袖子往外拽他:「那定遠侯是多麼放蕩的一個人,哥哥你自己不求上進也就算了,怎麼能把我也往火坑裡面推!」

「孟可舒!」孟可釗臂膀一用力就穩穩地站在原地,「你別這麼不識好歹,我是你親哥還能害你嗎?你怎麼想我,我無所謂,但是你也別和爹一樣長了個木頭腦袋啊!你是我們孟家的小姐,看看你身上的綾羅珠飾,哪一樣不是京城裡一等一的好?你怎麼可能受得了爹看上的那個窮進士?呵,到時候你就得跟著他去個天高皇帝遠的破地方,能不能回京城都不一定,哪有安安穩穩嫁到定遠侯府舒坦?」

「哥!你,你!」孟可舒從沒有這樣氣血上頭過的時候,她有太多要痛罵孟可釗的地方,甚至一時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說起。見孟可釗還要大言不慚地打著為她好的旗號用定遠侯的名號臟她的耳朵,乾脆使出撒手鐧:「你再胡說八道一句我就去找爹了!」

「嘿!你又來這一套是不是?哥和你說的話你是一句都沒聽進去是不是?好好好,我走我走,你好好休息,明天哥帶你去……哎你別去找爹,我走了!」

趕走了滿嘴胡話的孟可釗,把他說的混賬話在心裡過了幾遍的孟可舒伏在小桌上大哭了一場,連貼身嬤嬤和侍女都被她趕了出去。她從前一直覺得,自己是父兄的心頭寶,就算爹古板了些,哥哥浪蕩了些,總歸對自己是百依百順的。可是在女兒家最重要的婚事上,父親為了清流名聲,不僅把吳姨娘生的二姐姐嫁給一個狂生,就連她也打算著嫁給今年春闈的進士。

可她說過她不願意,娘臨走前也拉著她的手求父親答應讓她嫁一個她喜歡人。笑話,全都是笑話。都說著為她好,卻字字句句都暗示著她既然受了這麼多年疼愛,就應該低頭把自己的一生都乖乖交出去。她是畜生嗎?她是被養育多年終於到了要被屠宰售賣的那一天了嗎?什麼定遠侯,女子怎麼可能在他那污糟的后宅里有活路,分明就是要用她這條命去換侯府的姻親好處!

她哭自己,哭娘親,還哭到了今日才看清父兄真面目的愚蠢,更要哭自己無力反抗只能任人擺布的命運。她真恨自己蠢笨,到了今天才明白姨娘進門時母親為什麼抱著她哭了一整夜。原來如此,原來妻子女兒都是籌碼,原來她們從來都沒有被當成有血有肉的人來看過!

暑熱還沒有退去,孟可舒卻全身冷到發抖。她抱著自己在床上蜷成一團,流了太多淚的眼睛在燭火滅了之後更加看不清東西。「看不清也好。」心力交瘁的她閉上了眼睛,「本來也都瞎了這麼多年。」

「娘,我好恨,好恨。」

嚴維光收到了孟可釗派小廝送來的口信。倒也沒什麼失望可言,在他看來,孟可釗那個廢物也很難一次成事。這件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更緊急的是嘉柔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什麼消息,居然直接跑到了皇恩寺躲著。太子雖然又病了,但東宮現在固若金湯,再也插不進人手去。

一件一件都不順心,玄羽司裡面從虎衛營改編的人又在江玦的授意下天天給他找麻煩。嚴維光這輩子都沒活得這麼憋屈過,以前至少還有厲空能讓他信任,現在……

不提也罷。

厲空被關進了後院,隨他自生自滅兩天磨磨脾氣再說。嚴維光跟著老定遠侯習武多年,即使在老定遠侯去世,他回了京城之後也一日不曾懈怠,煩悶之下更是在演武場上操練了好幾番才大汗淋漓地停手。月明星稀,演武場上無遮攔的天空讓抱著長槍坐在地上的嚴維光怔神了許久。

真像南林府的夜空啊。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今日厲空充滿恨意的眼睛。讓他在多年之後又一次像剛剛進京時,感受到了舉目無親的孤獨。

他一直都很怕孤獨,但卻知道自己身邊全是各處的眼睛,盯著他的世襲罔替,看不起他們的平民出身,還因為大姐姐用了手段才在永和帝還是王爺的時候有了端王而被人笑話。就連他那個比他小不了幾歲的蠢外甥端王,奪嫡還八字沒一撇的事,就已經不可一世到覺得人人都應該對他俯首稱臣。

「大姐姐,咱們就在南林府過一輩子不好嗎?京城哪裡趕得上這裡啊?」

那時候大姐姐一邊給他梳著南林人的辮子,一邊和他貼了貼臉。「我們不能在這裡過一輩子。小雷山,我們是定遠軍的榮耀,明白嗎?我們必須回去,我們必須……去做一些我們不願意做的事情……」

很久很久沒有人叫過他雷山這個名字了。他恨自己身上需要用大姐姐的犧牲才換來的榮耀,卻又不得不按照命運一步一步走下去。

要是大姐姐還在,要是大姐姐來做這個定遠侯,一定比他強多了。

嚴維光哼起了快要忘記的歌謠,旋律卻越來越流暢,越來越清晰。讓他暫時忘記了身在何處,好像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時光。

耳邊忽然傳來琴聲,打斷了他的吟唱。但他也沒有惱,反而順著這陣琴聲和起了新的歌聲。

厲空的琴聲他比誰都熟悉,他聽得出琴中的一呼一吸,一樂一悲。

「流水落花,暮雲夕照。風起樓台綠袖招。

小扇笑語和光好,明年今朝,明年今朝,哪知春去水益消。」

記憶如夜風撲面而來,小樓里寧折不彎,如綠竹一樣的厲空,在他步履維艱的時候是他唯一能夠交心的存在。

厲空為什麼不再愛他了呢?

「大姐姐,我做錯什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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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朱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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