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霍端上了樓,房門一推,先劈頭蓋臉說了句,「阿檐,大八卦……姚春蘭是朱闊他小娘!」
雲澤縣地暖多水,一年四季到頭,新鮮蔬果都有供應。
后廚看著上的菜放在金楸檀木桌,雪白的瓷盤裡盛著幾道清炒時蔬,一大碗絲瓜肉片湯。
顧風檐挽著袖子,皓腕雪白,正在給兩人盛湯。
「過來吃飯,這菜色我瞧這不錯的。」見霍端進來,他含笑招手,似乎對朱闊和姚春蘭的關係一點兒也不吃驚。
霍端坐下,接著顧風檐倒給他的茶水喝乾了,才抬眼道:「阿檐你怎麼一點兒也不驚訝……你早知道了?」
「算不得早,」顧風檐笑了笑,把略多一點的飯遞過去給霍端,「方才店夥計送菜上來,我跟著聊了幾句,一提起姚春蘭這個名字他便打開了話匣子,全說了。」
霍端接了飯,點頭,「這樣倒是省事,我們只管去找姚春蘭就是了。」
顧風檐夾了一筷子菜給霍端,唏噓道:「卻沒想到朱闊如此大膽……竟敢與父親的妾室私染,此等有悖人倫的醜事若是傳出去,他的官途名聲算是毀了。
也怪造化弄人,他與姚春蘭本兩情相悅,誰知心上人一朝另嫁,這人還是他的生身父親……」
霍端不為所動,慢條斯理地把菜吃了,冷笑道:「阿檐以為朱闊是什麼可憐人?」
顧風檐擱下筷子挑眉,「此話何意?」
桌上一道白灼蝦,霍端夾了一隻細細剝殼,而後放在顧風檐碗里。
「這蝦很新鮮,你嘗嘗。」他溫柔一笑,看著顧風檐把整隻蝦吃了,又給他剝第二隻。
邊剝邊道:「阿檐只看朱闊和姚春蘭曾經的郎情妾意,神仙眷侶,可朱闊這種人最是薄情負心!」
剝好一隻蝦,放到顧風檐碗里,擦了擦手,繼續道:「若他待姚春蘭真心,就不該眼看著她嫁給自己父為妾,更不該壞她名聲,引誘她與自己私相授受……」
他頓了頓,才繼續,「若他真心待姚春蘭,為何不帶她走,偏要留她在此地備受流言蜚語的煎熬。」
顧風檐夾起剝好蝦肉,怔了怔。
他雖沒覺得朱闊是個可憐人,卻在心裡也感到可惜。
此刻一聽,霍端想的倒是真細。
他把蝦肉又復擱回盤子里,抬眼含笑,「那按霍總說,該當如何?」
霍端正喝湯呢,聞言放下瓷勺,淺啜了口茶道:「我?若是我……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
他含笑看顧風檐。
顧風檐臉燙,「你就這麼篤定?」
「自然。」霍端笑得更深,凝著顧風檐,「我的愛人,我會把他保護好,放在心尖上,誰都不能傷害分毫,我這輩子只有他……」
話說著說著就不對味了……就跟霍端在表白似的。
顧風檐埋頭吃菜,卻連嘴裡什麼味兒都不知道。
什麼事都做過了,這會兒卻被幾句不著調的剖白說的心跳不已,他不敢看霍端,故作淡定道:「是嗎?那你愛人還挺幸福的。」
霍端輕笑了聲,倒了杯茶,半垂眸凝視顧風檐,「是啊,就是我愛人心思難猜,他如何想我卻不知道……阿檐,你說呢?」
像是專心的,霍端把「我愛人」三個字咬的特別重,落在顧風檐耳中擲地有聲,灼得他渾身都發燙,腦子也暈暈乎乎的。
「呸!不要臉。」顧風檐紅著臉罵道,「他怎麼想我如何知道……」
霍端湊過去,俯身看他,「阿檐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嗎?」
「滾蛋!」顧風檐惱羞成怒。
霍端並不動,含笑看他,「阿檐,我很高興……我有你。」
話說得沒頭沒腦。
顧風檐怔了一瞬,抬眼凝視霍端,瞧見他眼底的認真,像是一泓深不見底的黑泉,能溺死人。
四下都安靜了,風過樹梢,懸鈴木掉下一個果實……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如雷如鼓。
顧風檐絲毫不能挪開眼神,他嘴唇張了張,最終吻到了霍端唇角,「我知道。」
霍端摩挲他后脖頸,「吃飯呢。」
顧風檐一僵,氣氛登時沒了。
敢情這混蛋是在嫌棄自己呢。
「滾蛋!」他一下子推開霍端,手背狠狠擦著嘴唇。
霍端笑了一陣,攬著顧風檐不撒手,唇上淺吻,「我說笑呢,阿檐怎麼樣都好。」
一下一下……顧風檐半邊身子發軟,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拿眼睛瞪霍端。
霍端又把他按進懷裡。
酒樓環境不錯,臨水憑街,飯後他們又喝了回茶,便一刻也不敢耽擱,去了趙三娘所說的城北。
朱家祖上出過幾代府君,出過位狀元,秀才更是不計其數……正經的書香世家,而到了朱闊父親這代卻轉行做了商。
朱闊父親並非讀書之才,恰逢家道中落,便轉行做了生意,成了當地大賈。
自古重耕讀輕商賈,朱闊父親此舉無異於是忤逆先祖,大不孝,當地人對他此舉都頗為不屑,更有讀書人在背後戳他脊梁骨。
戳歸戳……可人家有錢呀!
連眼前這座宅子的門檻都比別人家的高許多,自打顧風檐和霍端穿越過來,還是頭一回見如此氣派的宅邸。
兩人站在門口,望著門楣上兩個燙金的大字——朱府,兩扇嵌銅獅首門環的烏木大門壓迫感逼人,直欲傾倒。
只可惜有些破敗,只能依稀見著當年的恢宏。
「這地方真有人住?姚春蘭還住在這兒?」顧風檐四下看了一圈,見冷冷清清,連個過路的人都沒有,不禁有些懷疑信息的準確性。
霍端已經幾步邁上了台階,「叩叩」敲門,「有沒有人敲敲便知。」
顧風檐跟著上去,他們站在台階上,旁側一隻芙蓉花從牆內探頭,開的正艷,地上無人清掃,點點斑紅——
「叩叩」
霍端輕扣門環,過了片刻,門內似乎有了響動,像是什麼東西路過草叢,唰啦啦一陣。
「還真有人。」顧風檐道。
霍端正欲再敲,「吱呀」一聲大門緩緩推開,探出個身子……只見她徐娘半老,一身藕荷色薄衫不合時宜,斑白的發綰成一個螺髻,穿花蝶步搖簪其間,輕輕晃蕩。
「不是……」婦人眼神亮了一瞬,在看見他們之後變得死氣沉沉,木訥垂眸道,「你們找誰?」
見她第一眼,顧風檐便知,這人就是姚春蘭。
「姚氏女,春蘭。」顧風檐俯身含笑一禮。
單從外表來看,姚春蘭並非像趙三娘所說是個瘋子。
「找我的……」姚春蘭盯著腳尖,過了一瞬猛地抬頭,激動地抓著顧風檐,瞪大了眼睛,「是不是、是不是檀郎叫你們來接我的?!」
「檀郎」自然說得是朱闊了。
顧風檐被她塗滿蔻丹的鮮紅指甲掐的腕子生疼,心裡悲戚。
「你鬆開他,」霍端蹙眉拉回顧風檐,生怕這個瘋女人再傷到了他,「你口中檀郎若是指朱闊,怕是又要失望了……」他冷笑道。
姚春蘭明顯已經失去了理智,臉色灰敗,塗著口脂的乾裂嘴唇動了動,眼角滲出淚水沖刷著臉上劣質脂粉……
「一定是他!他說好的要來接我,他說好的!」姚春蘭歇斯底里,一遍默念。
當年雲澤縣第一美人,巧笑倩兮,美麗如同一株帶雨的海棠,如今卻如同褪色的壁畫,僅僅靠著眼色艷麗的胭脂水粉維持最後一點鮮亮顏色……好叫情郎能認得出。
霍端本欲再言,卻被顧風檐擋住,他搖頭,「芳心錯付,她也是可憐人,別刺激她了,我們只消帶她到朱闊面前便是……也算圓了她一個心愿,她若願意清醒,便叫她看看等了幾十年的朱闊究竟是個什麼人。」
「夫人,我們是朱大人派來的,叫我們接你去見他。」顧風檐道。
姚春蘭登時止了聲,袖子抹了把眼淚,抬眼看他們,「真的?」
「真的。」顧風檐苦澀點頭。
姚春蘭猶如一個少女,趕緊摸著臉,整理衣袖,又從凌霄花架上摘了一排花簪在發上,「他最喜歡我穿藕荷色,他愛看我朱唇蔻丹,春天他就摘了大捧的芙蓉送我,」
她快樂地轉了個圈,又惶恐地摸著臉,想撫平久經風霜的褶痕,「你們說,我是不是很醜,他會不會不認得我了?」似乎再怎麼撫都是徒勞,她頗為喪氣。
遇人不淑,真心錯付,便是如此誠惶誠恐,生怕她一點兒不仔細就會被殘忍拋棄。
這輩子,她等的太久了。
顧風檐笑了笑,「朱大人說你風華如故,一點兒也沒變。」
姚春蘭瞪大眼睛,跟個小女孩似的淺笑抿唇,勾起鬢邊垂落的一絲髮,「老了,老了……哪裡還比當年。」
此時芙蓉樹花落遍地,落於肩頭,好像是她見朱闊第一面的那個春天,十六七歲少年站在花樹下,對她說「你真好看,我一定娶你為妻」。
後來發生什麼了?姚春蘭努力想回想起來的,可是腦袋很痛,什麼也記不起。
她怎麼老了,為什麼朱闊不來找她,為什麼……為什麼,太多的為什麼。
她懶得想了。
她要去見他了。
霍端和顧風檐帶著興奮雀躍的姚春蘭,驅車往黔墨縣去。
姚春蘭已經不大記事了,將四十年人生忘了一半,只記得有關朱闊的。
朱闊說等黔墨縣安頓好了,就回去接她。
可是等了許久他都沒來,說到這裡,姚春蘭低頭淺笑,為朱闊解釋,說他忙。
霍端和顧風檐一路聽著,猜也將事情猜明白了大半。
姚春蘭當年入朱府,成了朱老爺的十一房妾室,朱闊不甘心,便背著他爹與姚春蘭私交,後來事情敗露,朱老爺顧及家族顏面給朱闊捐了個外地官,對外一直隱瞞著朱闊行蹤……至於姚春蘭,本來打算要發賣的,結果朱老爺一命嗚呼,事情就此耽擱。
朱闊許諾姚春蘭帶她走,卻怕她的存在會影響自己名聲,便一直沒來。
顧風檐嗤笑,「世間人多薄倖,今日輝煌,明日便如西風黃花……朱闊還不如一包毒藥殺了她乾淨,如此給人念想,又令人絕望。」
「姚春蘭對朱闊來說是污點,他怎麼可能會把一個污點放在身邊,時刻提醒自己過往的不堪。」霍端十分淡定地剖析。
姚春蘭對鏡塗塗抹抹,並不在意他們說得什麼。
顧風檐看了會兒,長嘆了口氣,良久地無言。
霍端笑道:「朱闊留這個污點,倒是給我們留了個把柄,私通夫親的妾室,還將其拋棄,倫理綱常在上,國朝律法森嚴……此事若是被揭露,朱闊算是毀了。」
「阿檐不必愧疚,」他一眼便看出顧風檐想什麼了,安慰道,「朱闊咎由自取,刀不由他遞,也到不了我們手上。」
馬車極速行駛,顧風檐透窗看天……飛鳥無痕,「我替姚春蘭覺得不值,半輩子都毀在朱闊身上了。」他道。
霍端把他攬進懷裡,輕輕哄著,「世事難全,都是自己的選擇。」
顧風檐點點頭,索性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