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夜深人靜,早已準備好夜行的李青鳳悄悄從後窗翻了出去。
長廊今日已走過兩回,除了連接男女弟子的寢舍及會客的草堂之外,未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
而晚間在去往食堂的路上,李青鳳亦留心觀察了四周。食堂位於寢舍的後方,距離不算遠,中間只隔了四五分地的葯圃。就在連接食堂與寢舍的風雨廊后,還有一條路通往更遠的後方,或許那裡有她想要的東西。
李青鳳輕鬆躍到屋頂,沿著風雨廊的走向謹慎地來到交界處,停頓了一會兒,確認四周無人經過;再一個倒掛金鉤跳入廊下,轉身閃到那條路上。
李青鳳一邊警惕著是否有人出現在附近,一邊貼著牆面探著路向前走,還得一邊記住路過的地方——以免回程時迷路。
誰知走了不到半刻,就來到了另一個葯圃。這個葯圃比食堂前的大了數倍,李青鳳估摸著起碼得有四五畝地。這裡許是設了某種禁制,目及之處雖種滿了藥草,李青鳳卻只聽見蟲鳴陣陣,一點葯香味都沒聞到。且天色已晚視線不佳,只隱隱見遠處有一座屋子,李青鳳從其陰影部分判斷,屋子並不大。
雖不知是什麼地方,但李青鳳總要去瞧一瞧的。為圖省事,李青鳳便徑直從葯圃飛過。幸虧李青鳳輕功功底硬,才能不在葯圃中留下飛躍的痕迹。
但李青鳳卻忽略了,這是一個設過了禁制的葯圃。
就在李青鳳飛身躍起的那一瞬,葯圃的某處已有一雙幽綠色的眼睛盯住了她。
四下無人,李青鳳悄無生息地潛入了屋裡。雖從外面看來,此處一團漆黑且佔地面積不大,而屋內卻是寬敞無比且燈火通明,一排排高達屋頂的木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木架側面掛著木牌作為標記:從傷感風寒、跌打損傷,到劇毒、解藥樣樣俱全;既為修道之士,自然少不了各種有助於提升靈力的丹藥。
看來,這裡便是大青山的丹房了。
再往裡走,竟是各種醫書、丹藥配製的記錄及各式卷宗。沒想到大青山的檔案庫就在丹房之中,也算是意外的收穫了。
李青鳳瀏覽了木架上標註的摘要,跳過醫書以及煉製丹藥的記錄,直接到紀事卷宗前。幸虧每卷卷宗的書籤都有註明此卷為何年所記錄的何事,大大降低了李青鳳查找的難度。
但李青鳳粗略地翻看了最近五年內的每一卷記錄,都沒有關於鳳玦的任何記載。難道鳳玦當真是從小便在大青山?可卻為何五年來都沒有關於他的隻言片語?而且,五年前入室弟子練功走火,以至於失憶,此等異常之事,也不值得記錄?
李青鳳努力回憶了星河派拜師的規矩,依稀記得入室弟子拜師之時或許只是一名普通弟子,后若表現出眾方才收為入室弟子。普通弟子或許寂寂無名,可入室弟子是會寫進本門派名牒之中的;而名牒大概率存放在惠弘道人的卧房,更甚者,存放在九峰山。
只能先查大青山的紀事了。可鳳玦是何時被收為入室弟子的呢?
心急如焚的李青鳳只得繼續往前翻找。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讓李青鳳在十年前的某卷中發現了鳳玦的名字。只見泛黃的羊皮上用不褪色的徽墨寫著「掌事惠弘攜徒鳳玦下山遊歷」。
看到此處,李青鳳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淚水模糊了視線,羊皮上的「鳳玦」二字在眼前放大、擴散,最終隨著淚水滑落。李青鳳苦笑著,她的希望又再次破滅了,鳳玦果真只是鳳玦,不是她的秦瑞揚。
那她的秦瑞揚究竟在哪裡?時日久遠,許多線索都已湮滅;這天大地大,又該從何處著手去尋他?
抑制不住的悲傷席捲而來,忍了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而眼睛如針刺般疼痛,令李青鳳無法睜開雙眼。李青鳳彷彿整顆心被掏空般無力地靠在架子上,緊緊握住手中的羊皮——它給了她答案,卻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李青鳳試圖將羊皮撕碎,理智卻告訴她就算沒有了這條記載,答案就是答案。
任由自己無聲地哭了許久,眼睛也漸漸不痛了,李青鳳終於鬆開雙手,慢慢將皺巴巴的羊皮撫平,按原樣放回它原來的位置。
深呼吸幾口,調整了一下情緒,也該回去了。
李青鳳回頭看了看那捲羊皮,心情雖有些複雜,卻還是轉身離開了。
然而,就在轉身之際,一股清幽的茉莉花香從來時之路飄來。李青鳳的弦一下子就繃緊了,悄然召來棲梧並出鞘半分。穿過一排排的木架走到門口處,只見一抹青色的身影背對著李青鳳,端坐在木桌前;看那人的動作,似乎在泡茶。
行蹤不可暴露!夜探丹房怎麼都說不過去的。可她若是傷了大青山的弟子,鳳玦又該如何自處?
在李青鳳猶豫之際,那人往桌子對面擺了一杯茶,道:「李姑娘深夜來訪,可是為了尋一無人之處痛哭一場?」
是英琪。
李青鳳收了棲梧,上前施禮道:「英師姐,是青鳳唐突了!」
英琪示意李青鳳坐下,道:「李姑娘可知,從你踏入葯圃之時,大青山已警鈴大作?」
李青鳳猛地一驚,才意識到自己又因心急,魯莽了。自己的丹房內的所作所為盡收他人眼底,無論如何也抵賴不了了。
「既然英師姐早已在此,為何不將青鳳就地正法?」
英琪呷了一口茶,道:「貴派亦是淵遠流長,又怎會行雞鳴狗盜之舉?想必是另有他求,果不其然。」
果然,從她進丹房起,便一直在英琪的監視之中。紀事卷宗雖算不得什麼機密,卻也是不能讓其他門派隨意翻看的。「事已至此,但憑英師姐處置。」
「單看李姑娘今夜此舉,確實該將你捆起,受我派二十禁鞭以示懲戒。」英琪將空杯子握在手中來回摩挲,語氣突然從嚴厲轉為同情,「但念你一片痴心,不過是一個苦尋夫君的女子,便作罷了。」
李青鳳大為詫異,就這樣?
英琪繼續道:「今夜之事只當李姑娘初來乍到,且夜晚視線不佳迷了路。此後我派亦不會因此事為難李姑娘。」
李青鳳雖滿腹不解,但眼下也只好承她這個情,便端起桌上的杯子道:「多謝英師姐!」說罷將杯中茶水飲盡,又道:「今日之情他日定報。」
「我非施恩於你,就不必記得此事了。」英琪神思恍惚地收回李青鳳的茶杯,「此處之事,不足為外人道也。還望李姑娘明日下山後能守口如瓶。」
丹房內除了李青鳳感興趣的那些卷宗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丹藥,而在木架之後還有一道門,那後面應該就是煉丹爐。
李青鳳承諾道:「請英師姐放心,青鳳今日未曾到過貴派的丹房。」
英琪點點頭,未再出言,李青鳳識趣地起身告辭。
李青鳳打開丹房的門,一陣刺骨的寒風撲面而來,將她整個人從頭凍到了腳,也將她從悲傷的沉浸中拉了出來。自從到了大青山,便覺處處不同尋常。起初仍可以門風不同來解釋,而英琪對李青鳳的態度實在詭異,既急切地表達友好又刻意地冷淡疏離。
李青鳳往房間走的一路都沒想明白。若是她與英琪別過後,在丹房外站一會兒或許就不必苦惱了。
因為李青鳳走後,英琪重新倒了一杯茶放在桌子對面,也不知是自言自語抑或是同某人對話,只聽她嘆了口氣道:「這是最後一次。」
片刻,手握一卷羊皮的燕璃從放置丹藥配製記錄的木架後面走出,行了一禮,道:「師姐深明大義,若這位李姑娘再來糾纏,還請師姐斡旋。」
英琪道:「心中之事不能一吐為快,如何與人斡旋?」
「師姐可要違背師命?」
「正因師命不可違,道義不可忘,方才心中鬱結。」
「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師姐選的是大義。」
「何為大義?」英琪嚯地站起身,嚇了燕璃一跳。「大義就是我明知他並非當年同師父下山遊歷的鳳玦,明知他來歷不明,明知他……或許還有家人在苦苦找尋,卻還是要騙過所有人,說他就是同我們一起磕過頭拜入同一門下的師弟?」
燕璃道:「師姐,鳳玦身上藏的秘密可是大事,是關乎救濟天下百姓的大事!僅憑李青鳳一面之詞如何能斷定鳳玦就是她要找的人?退一萬步講,即便鳳玦真的是,師姐,她李青鳳一人的悲喜同天下蒼生相比,孰輕孰重?」
啪~
一道沉悶的竹簡摔落在地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爭執,英琪與燕璃忙詢聲找去,只見鳳玦正手足無措地站在散落在地的一卷竹簡旁。
燕璃驚訝道:「鳳玦?你怎麼在這兒?」
原來晚飯時,鳳玦留意到李青鳳的氣息有些不穩,猜想著是今日同昭彥比試了一番,又擋了松二爺一劍,還未靜心調息所致,便私心想著取些安神理氣的丹藥給她送去。不料他剛將藥瓶找到,葯圃的警報便傳來了;隨後,又見李青鳳閃進丹房翻找,他便知警報是因她而起。鳳玦明白,李青鳳一直以來都認為他是秦瑞揚,此番上山也不是為了來做客的;她深夜出行,也定不是為了欣賞大青山的夜景。
鳳玦躲在一旁,打算在守夜弟子趕來時替李青鳳開脫。後面的經過,他自然也都看到了,只是沒想到,他的身世確實另有隱情。
「你們是說,我真的是青鳳在找的人?秦瑞揚?」
「不一定~」
「師姐……」燕璃拉了拉英琪的衣袖,制止道。
「燕師弟,」英琪看起來有些哀傷,「你就從未想過師父或許是錯的嗎?」
燕璃思慮再三,緩緩鬆開了手,沉默地站著。
「鳳玦,我們雖不知你究竟是不是李姑娘找的人,師父也一口咬定你就是當年隨他老人家下山遊歷的鳳玦小師弟。」英琪眼眶紅紅地述說著,「可才幾年光陰,又怎會將人變得找不到小時候的影子呢?」
鳳玦心中五味雜陳:「師姐的意思是……我或許真的是秦瑞揚?」
「可時間對不上,」英琪搖搖頭,「李姑娘說她的……她找的人是五年前失蹤的,你卻是六年前隨師父上山的;而且你上山的時候,雖不記前事,卻沒有受傷。」
燕璃亦道:「是啊,後來你走火入魔,還是我照顧的,身上沒有受過重傷的跡象。」
鳳玦又問:「方才師兄說,我身上隱藏著秘密。究竟是何秘密?」
英琪與燕璃對視一眼,下定了決心后,道:「你本無修仙的資質,是師父為了證明可藉助外力修行,強行引你入道,以致你練功走火幾近入魔。」
鳳玦腦子裡嗡嗡作響,他敬若親父的師父,只是把他當作修仙之路的試驗品。沒想到惠弘道人平日里對他的關愛有加,背後緣由竟如此齷蹉!
鳳玦呆立許久,才道:「師弟明白了,多謝師兄師姐坦誠相告!」
英琪本想安撫幾句,奈何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只得看著鳳玦落寞地離去。
「師姐,師父回來定會怪罪……」
英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既是我說出去的,師父如何懲罰我自會承擔。」
燕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我不是這個意思……」后又轉而道:「算了,你也不明白……只怕鳳師弟在大青山待不住了,掌教師伯不知會作何感想。」
英琪道:「嫡系向來看我們不起,理他做甚!再者,大青山之事,與九峰山何干?」
「師姐怕是忘了,掌教師伯有意將他的女弟子嫁與鳳師弟。」
「有人提親了嗎?換過庚貼了嗎?定親了嗎?八字還沒一撇,我們師弟想娶誰就娶誰!」
燕璃招架不住英琪的三連問,忙道:「師姐說得有點遠了……我先去照看煉丹爐了。」說罷便疾行進入煉丹房。
煉丹房裡的弟子見燕璃進來,忙迎上前,問道:「二師兄,外頭是怎麼回事?」
煉丹房雖能收到葯圃的警報,但因同外面完全隔音,故而不知具體發生了何事。
「無事,警鉞誤報罷了。」
那名弟子抱怨道:「警鉞又看見山鼠了?上次讓我們給他追了一晚上的山鼠……」
燕璃邊往裡走邊道:「他就這點愛好,遷就一下吧。」
燕璃走到角落裡的桌旁坐下,趁無人注意時將手中的羊皮展開一角,看著上面寫的「斗轉星移」幾個字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又將羊皮折成小方塊,塞到桌子旁邊的牆縫裡。
斗轉星移,乃星河派禁術。相傳取千萬活體螢火蟲之螢囊研磨成粉,在螢光消散前,用孔雀翎羽做成的筆畫就六芒星陣,再以強大的靈力催動六芒星陣,便可隨施法者心意返回過去的某一年。
之所以便列為禁術,不僅僅是因為螢光六芒星陣難以畫成,當一人迫切地想要回到過去,在製作此陣時,便有可能被一次次的失敗逼瘋;更是因為,回到過去的人可能會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的走向,繼而產生一系列負面的連鎖反應。
英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好。至今燕璃回想起當年之事,仍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