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漢家傳奇

第五十一章 漢家傳奇

孝文皇帝元年十月庚戌,徙立故琅邪王澤為燕王。

辛亥,皇帝即阼,謁高廟。右丞相平徙為左丞相,太尉勃為右丞相,大將軍灌嬰為太尉。諸呂所奪齊楚故地,皆復與之。

壬子,遣車騎將軍薄昭迎皇太後於代。皇帝曰:「呂產自置為相國,呂祿為上將軍,擅矯遣灌將軍嬰將兵擊齊,yu代劉氏,嬰留滎陽弗擊,與諸侯合謀以誅呂氏。呂產yu為不善,丞相陳平與太尉周勃謀奪呂產等軍。朱虛侯劉章先捕呂產等。太尉身率襄平侯通持節承詔入北軍。典客劉揭身奪趙王呂祿印。益封太尉勃萬戶,賜金五千斤。丞相陳平、灌將軍嬰邑各三千戶,金二千斤。朱虛侯劉章、襄平侯通、東牟侯劉興居邑各二千戶,金千斤。封典客揭為陽信侯,賜金千斤。」

——《史記·孝文本紀》

賈生名誼,雒陽人也。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於郡中。吳廷尉為河南守,聞其秀才,召置門下,甚幸愛。孝文皇帝初立,聞河南守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故與李斯同邑而常學事焉,乃征為廷尉。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我坐在馬車裡,想著如今自己身處的局勢,忍不住憂心。小石頭駕著車,慢慢行在長安的街道上。我伸手掀開車簾,見街道已經沒有當初那麼狼藉,房屋正在修繕中。雖是白天,但街上卻沒有一絲生氣。長安自高祖時期修建,到惠帝時候建成,不過十餘年就遇到這麼大的一場動亂,如今已經有些人心惶惶,百姓這些時ri都沒有敢出門,害怕再碰上無妄之災。

半個時辰后,車駕行到朱雀大街,突然一頓,隨即又向前行。我察覺出異常,問道:「小石頭,怎麼了?」車簾外面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小石頭才說道:「有人在右邊街道上跟著。」我笑了一下,說道:「是離朱么?」外面沒有了聲音。我也不再說話,馬車又行了半刻,到了府門口,就停了下來。

我走下馬車,抬腳要走進去,卻聽後面一個聲音說道:「君侯······」我站住腳步,回過身子,淡然看著眼前的離朱。小石頭看了看我們,隨即跳上馬車,趕去側門。府門前只剩下我和離朱沉默相對。

我看著他,問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么?」離朱嘴角一動,問道:「君侯的傷······」我淡然說道:「沒事,還死不了。」我盯著他,冷冷說道:「若你是來跟我說,你對當ri自己的所作所為心懷愧疚的話,那就算了。你當ri那一刀乾淨利索,想來並非是劉恆強迫你,是你心甘情願將我重傷······現在如你所願,你應該心懷坦蕩,不該再來找我。」

離朱一陣沉默,皺眉說道:「君侯說的是。可我為大義傷了君侯,但君侯畢竟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我冷笑說道:「什麼知遇之恩?我倒不曾想過,我信任之人會背叛我,還將我傷得如此之重!」

離朱面上一陣痛苦之sè閃過,卻強自說道:「末將並未背叛君侯!」我哼了一聲,他續道:「末將昔ri追隨田將軍,知道袍澤之義,但末將更知道戰亂之苦!······君侯是有驚天之計,可一旦如此,君侯又將天下百姓置於何地?······」我搖頭笑道:「現在一切都如你所願,我再也不會禍害百姓了,朝野之間也相安無事,這一切你是最大的功臣······我倒成了叛亂,哈哈哈,真是諷刺!」離朱喘息一聲,身子一矮,單膝跪下,拱手說道:「君侯若是恨末將,末將甘心受死!」

我看著他,冷笑說道:「我縱然是殺了你,又有什麼用?殺了你能換回天下嗎?殺了你,能為死去的那些人張目嗎?」離朱神sè一黯,我淡然說道:「離朱,你ri后休要再提什麼知遇之恩,從此之後,你是你,我是我,不再有任何關聯!」離朱身子一震,我正要轉身回府,想了想,又站住身子,說道:「你昔ri跟隨田橫將軍,也算是五百義士中的一人,既然你一生追尋田將軍口中的大義,不妨回頭想想,什麼才是大義!」我說完抬腳就走,離朱突然叫道:「君侯!」我微微皺眉,看著他,離朱急聲說道:「君侯難道不知已經有人暗中派了幾撥刺客······末將若是離開,秦······兄不在,君侯哪裡能顧得周全?」我笑了笑,說道:「多謝了。」說完轉身慢慢走回府中。

離朱看著緊緊關閉的府門,面上露出痛苦之sè。

我轉身回到府中,小石頭迎上來,問道:「公子,離朱他······」我嘆了口氣,慢慢踱步走向前廳,說道:「過往之事,不用再提了。不過他還算有心,我都不知道這些時ri里有刺客想要刺殺我······」小石頭皺眉說道:「這麼說,這些天都是離朱在保護著公子,所以公子才安然無恙的,但若是離朱離開,公子豈不是有危險?」我笑道:「算了,聽天由命吧!」小石頭啊了一聲,不禁愕然。

我剛走上台階,漱玉從一旁走了過來,說道:「君侯,你回來了!」我點了點頭,問道:「夫人呢?」漱玉低頭說道:「夫人在書房。」我哦了一聲,轉身向前走去,小石頭跟在我後面,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看也跟著的漱玉,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隨即釋然。走到書房門外,我轉頭看了看二人,示意二人不用跟進去。隨即自己走進了書房。

小石頭轉身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漱玉,站住了身子。漱玉本來低頭走著,察覺到小石頭在看她,微微一驚,咬著嘴唇不說話。小石頭見此處離開書房有一段距離,低聲嘆息一聲,說道:「你知不知道,你現下對公子越好,ri后你受傷就會越深?」漱玉蹙眉看著他,笑了一下,說道:「奴婢知道。」小石頭轉頭看向別處,說道:「公子如今放下一切,只對夫人一人好,他好不容易真正安下心來,若是知道你的這番心思,難免又會分心······」漱玉低聲說道:「這些奴婢都知道,自從長安變亂以來,公子ri夜憂思,人都瘦了一圈了。奴婢也知道,儘管夫人還沒有釋懷,但君侯他只有看到夫人的時候才會真心微笑······」

小石頭聽她這麼說,微微有些愕然,問道:「既然這些你都知道,為何還要苦苦思戀?」漱玉淡然笑了笑,說道:「當ri淮南王質問總管你的時候,你不是說過嗎?『公子懷疑是公子自己的事情,奴婢忠於公子乃是奴婢的事情』,今ri之事,和當ri並無分別!」小石頭眼神一凝,說道:「如何?」漱玉看著小石頭,說道:「君侯喜不喜歡奴婢是他的事,奴婢喜歡君侯是奴婢自己的事情!」小石頭哈的笑了一下,道:「毋須我來說三道四嗎?······好,既然你心意如此,我也不再過問了。」漱玉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

我推門進了書房,四下一看,見秀娘站在書架旁,正在翻看一卷竹簡。我見她沒有什麼反應,輕輕咳了一聲,說道:「秀娘,我回來了。」秀娘仍是看著自己的書,彷彿沒有聽到一樣。我淡然說道:「今ri我去了永壽宮見薄夫人,看見她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皇祖母,想她當年也是同樣在永壽宮等著我們夫妻過去問安······」秀娘仍是默然不動。

我坐在書案後面,嘆息一聲,說道:「想起來這些,我總會覺得生無可戀······秀娘你雖然肯見我,卻不肯對我說一句話,我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所以我頂撞了薄夫人,比當初頂撞皇祖母還要放肆······可是她竟然沒有降罪!看來上天還沒有想要讓我死,還想讓我ri夜受到煎熬······」

「······」

「秀娘,你還記得四年之前我和你一起站在碧波湖旁柳樹下的場景嗎?我今天站在碧波湖畔,忽然想到,要是當年我沒有碰到你,該有多好!這樣的話,我們也不會落到像今天這樣的結局······」

「你知道么?竇姊姊當年沒有被送到趙王宮,反而送到了代地,如今她是代王妃,可能ri后被立為皇后。你也沒有想到吧,但世間的事情就是如此讓人難以預料······」

「我這次去未央宮,很想去看看嬸娘,但我害怕見她,怕她傷心,也怕我會不知道說什麼······秀娘,你明白嗎?」我轉頭看著她,卻見她雖然沒有說話,但面頰上早已經滿是淚水。

未央宮變亂之後,劉恆已經各自對朝中重臣如陳平、周勃等人進行封賞,灌嬰雖然遠在滎陽,但也封了太尉之職,自然是為了讓灌嬰諸侯王的叛軍。此外,劉澤的升遷卻讓朝中大臣都有些驚異,他從之前小小的琅琊王一下子被封為燕王,區區琅琊郡哪裡能跟堂堂燕國相比,而且,燕國遠離關中,在那裡封王,無異是讓劉澤做燕國的土皇帝,朝臣紛紛猜測。有些大臣隱隱知道些內幕,卻也不敢再說。

淮南王在私下聽到朝臣的議論,也覺得劉恆對劉澤的賞賜太過,但他知道劉恆的脾氣,更何況劉恆知道他的喜好,已經賞賜了他許多珠寶美女,所以此事他也不放在心上。九月十六ri的早朝,劉恆突然提及對劉章、劉興居等人的封賞,老實讓他猜不出劉恆是怎麼想的。這件事情本來是一件小事,但劉章的反應更加讓人吃驚,劉章拒不接旨。

劉恆心中恚怒,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劉章。薄太后已經說過,無論如何,劉章在這次誅滅呂氏中立了大功,這是人所共見,若是不加封賞,朝野之間肯定會議論紛紛。但劉章之前和陳平等人商議的,事成之後封為趙王的許諾自然不能兌現,但卻不知道該將他封到什麼地方,劉恆左思右想之下,決定先賞賜一個空的名號,並賞賜千金。但劉章這等反應,委實讓他左右為難。自劉恆繼位以來,除了淮南王偶爾放肆,從未有人如劉章這般敢於直犯天顏。一時間,朝中人都是擔心某ri陛下隱忍不住,終究會殺了朱虛侯。

劉恆這ri正在宣室之中批閱奏摺,看著各地上奏的事情,忍不住皺眉,一個宮人躬身走進殿內,行禮說道:「啟稟陛下,廷尉求見!」劉恆抬起頭來,想了想,說道:「讓他進來。」那宮人又躬身去了。過不多時,廷尉吳君正帶著一個青衣年輕人走進殿中,躬身行禮。吳君正形貌甚是儒雅,五十餘歲年紀,留著一叢花白的長須。他本來任河南守,劉恆繼位之後,聽聞他的任所政務處理為天下第一,便破格提拔,擢為朝中廷尉,執掌大漢法令獄事,在朝中也算是重臣,更何況他是劉恆提拔,跟其他大臣自然不同。劉恆微微頷,轉眼看到站在他身旁的那青衣人品貌不凡,雖是年幼,但眼中燦然有光,微微有些詫異。

但隨即他看著吳君正,問道:「廷尉見朕,不知有何要事?」吳君正拱手說道:「臣自陛下提拔以來,任廷尉之職已有多ri,但卻無甚建樹,臣深感愧疚。臣自認無力為陛下排憂解難。陛下之前下令讓郡縣舉薦孝廉之才,臣在任上之時,多虧有一位奇才相佐,所以想將他舉薦給陛下,以期為陛下分憂!」劉恆看著一旁的年輕人,淡然問道:「便是此人嗎?」

吳君正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說道:「此人名叫賈誼,是洛陽人,雖然年少,可是卻jing通百家之書,以往臣多虧有賈生相助,不然,以臣的能力,萬萬不會有『治平天下第一』的名號。」劉恆微微詫異看著賈誼,說道:「你有何才學?」賈誼面對劉恆,卻絲毫不怯場,朗然說道:「臣能解決陛下心頭未解之事。」劉恆眼神一凝,看著賈誼,問道:「你來說說,朕心中未解之事是什麼事。」賈誼低頭,避開劉恆的眼光,說道:「朱虛侯拒不受封之事!」

劉恆眉峰一揚,說道:「這麼說,你能讓劉章對朕俯?」賈誼點了點頭,說道:「臣只需跟朱虛侯說幾句話,他若是聰明人,自然會聽臣說的。陛下再對他封賞,他一定肯接受。臣只要陛下答應臣一件事。」劉恆想了想,開口問道:「你要朕答應你什麼事?」賈誼拱手說道:「請陛下讓臣為朱虛侯選擇封地!」劉恆聞言不禁皺眉,怒聲說道:「豈有此理!難道你答應他將關中長安封給他,朕也要答應?!哼!」賈誼見劉恆神sè震怒,卻面不改sè,仍舊說道:「臣不敢。」

劉恆見他始終都是神sè平和,也覺得賈誼與眾不同,便問道:「你心中有何計策?」賈誼皺眉說道:「陛下可知道,朱虛侯最想得到哪座城?」劉恆皺了皺眉,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長安?」賈誼搖頭說道:「是城陽。當初齊悼惠王為了逃出長安,將城陽割給魯元公主,後來幾經周折,城陽落入呂氏手中。臣曾聽聞朱虛侯乃是為了城陽城,才將不其侯呂種殺死。如此說來,城陽乃是朱虛侯必得之物。陛下若是如今將城陽封給朱虛侯,冊封他為城陽王,一來是對此次立功的封賞,二來朱虛侯雖然封王,但卻只轄有一城,也翻不出什麼大浪,陛下也不用擔心他ri后割據起兵,三來便是做了順水人情。朱虛侯是個明白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

劉恆聽賈誼這麼說,想了一下,說道:「如此倒好······只不過此計雖然解決了朕心中的顧忌,但劉章這個城陽王只轄有一城,如此封賞,自然逃不過群臣的眼睛。你難道不怕天下人說朕心胸狹窄,薄待有功之臣?」賈誼搖頭說道:「陛下毋須擔憂此事,只要朱虛侯同意,天下人還能說什麼?」劉恆點了點頭,面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好!賈卿,你若此次為朕立下功勞,朕一定厚加賞賜!」賈誼拱手說道:「臣謝過陛下!臣這就去辦。」劉恆嗯了一聲,吳君正便和賈誼行禮,慢慢退出了宣室。

兩人出了宣室,便向宮門走去。吳君正看了看四周,見四下無人,才低聲說道:「賈生,我也只能為你做到這裡,ri后你好自為之吧!」賈誼聞言點了點頭,說道:「多謝大人成全!」吳君正捋須嘆息道:「你從前說朝政紛繁,不願入朝為官,今ri卻為了朱虛侯之事卷進朝廷爭鬥,只怕ri后再難獨善其身。為了一個劉章,值得嗎?」賈誼神sè不變,說道:「我和君侯雖然只是匆匆一面,卻相交莫逆,引為平生知己。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如今他有大難,我怎麼能夠見死不救?」

吳君正看了看他,嘆息說道:「但是皇室中的爭鬥,一旦牽涉進去,只怕······更何況,陛下若是知道你和朱虛侯之間的事情,怕是會以為你是故意為他脫罪,若是如此,你只怕也會有殺身之禍啊!」賈誼搖頭說道:「我和朱虛侯相交之事,也就只有寥寥數人知道,我倒不擔心此事。」

吳君正點了點頭,忽然笑道:「當初老夫在河南守的時候,你我通力協作,何等風光!如今來到長安,卻整ri戰慄,不敢有絲毫差錯,如今老夫也淡了名利之心······朝廷之中,本來就是一時得意,一時失意,你雖然有國士之才,但也要防著小人構陷,老夫過些時ri就引咎辭官,你在朝堂善自珍重了。」賈誼聽他這番教誨,想起從前他厚待自己的場景,眼眶微濕,說道:「賈誼多謝大人成全!」

吳君正笑了一下,說道:「朱虛侯何幸,能得到賈生你這樣一位知己!可惜,他卻命途多舛,不然,你二人必然會有一段銘世傳奇!唉······」賈誼抬頭看著湛藍的天空,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自從我在朝中失勢之後,再沒有人敢登門拜訪,而陳平等人得到劉恆的屬意前來勸說我被我拒之門外之後,朱虛侯府便再也無人問津,我也樂得清閑,每ri都只在書房、庭院中流連。所以,當我聽說有故人拜會的時候,也是有些疑惑,想不出來此時還會有什麼人過來看我。小石頭說道:「公子,我出去看看。」我點了點頭,仍是趴在小几上,用心地刻著木牘片上的一朵梅花。

過不多時,小石頭迴轉過來,輕聲說道:「公子,的確是洛陽的故人,是······」我心中一動,抬頭說道:「是賈生?!那可真是不勝之喜了······」說著,我也顧不上其他,站起身子就大步走出了書房。小石頭忙跑去大開府門,將賈誼帶了進來。我看著面前的賈誼,一時間百感交集,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賈生見我憔悴的神sè,也是眼中一黯,拱手說道:「君侯,一別經年,可還記得洛陽賈生么?」我笑道:「如今我親自出門迎接,你說我記不記得?」賈誼笑了笑,說道:「聽聞君侯連丞相都拒之門外,賈生有此禮遇,不勝榮幸!」我上前拉著他的手,說道:「外面風大,還是去書房裡說話吧!」賈誼點了點頭,我們二人便迴轉府中。

來到書房,我二人分賓主坐下。小石頭已經吩咐漱玉去準備茶水。如今府上的奴僕大部分都被遣散,如今也不過剩下漱玉、枕香和一個小廝而已。漱玉奉上茶水,我開口問道:「賈兄不是在洛陽么?怎麼會到了長安?」賈誼看著我,說道:「如今朝政初定,陛下四處求賢,河南守吳公被征為廷尉,我無處可去,所以就來到長安,看是否能夠有一番作為。」我笑了一下,說道:「原來如此。」賈誼見我笑,知道自己心意瞞不過我,索xing也是笑了一下,端起茶水飲了一口。

賈誼本來是文學之士,然而最重情義。當初迴轉洛陽之後,就讓吳公留意長安中的局勢。後來長安巨變,他聽聞之後ri夕難以安心。碰巧劉恆下旨讓各郡縣舉薦人才,吳公因為有聲名,所以被徵調長安。賈誼知道我如今處境艱難,便也跟著來到長安。這一番心思他沒有說出,我也不便捅破,所以兩人只是相視一笑,並不多說。賈誼微微嘆息一聲,說道:「當初和君侯、張兄一起飲酒縱論,哪成想今ri竟然如此······張兄之事,我在洛陽也聽說了······」我聽他提及張辟疆,忍不住心中一陣翻湧,賈誼黯然道:「張兄求仁得仁,君侯就不必自責了!」

我隨手擺弄著手中的牘片,笑道:「張兄太傻了,天下不在我手中,也能在別人手中,從來不會沒有,可人的xing命不過一次,他自然可以求得心安理得,我卻不能······」賈誼看著我的樣子,皺眉說道:「君侯這些時ri就是做······做這些事情?難道君侯不知道自己已經大禍臨頭?!」

我淡然笑道:「什麼大禍?我如今乃是無用之身,也只能做這些無用之事了。」賈誼默然,隨即說道:「當ri我和君侯一番論斷,說大漢朝心腹之患乃是諸侯王,君侯可還記得。」我點頭說道:「記得。當初我也是因為聽了你說的這些,所以才知道諸侯王之禍更在匈奴之上,所以定下計謀,想要一舉將這兩件事情解決······」

賈誼說道:「君侯的計策沒有什麼錯漏,怪只怪朝中的大臣都是目光短淺,安於平庸。朝中儘是這些老臣,大漢也必然會有遲暮之態。」我看著賈誼,笑道:「原來賈兄也是心有屠龍之願。」賈誼搖頭說道:「當ri我與君侯一番談論,便認定君侯乃是英主。君侯有膽有識,然而朝中大臣如丞相、太尉等多半不願君侯做大漢天子!」

我皺眉問道:「這是為何?」賈誼嘆道:「當初這些人跟隨高祖皇帝起兵,只不過是難以活命,或者只是為了博取功名,如今已經是功成名就,奈何還要再起戰火?君侯自然難有饜足,想要建立不世功業,但是這些人卻放不下手中擁有的一切。而且自來英主之下,臣子必然盡心竭力,這些人卻已經沒有了壯志雄心······唉!君侯此番失意,正是朝臣背叛的結果。」我笑了一下,說道:「賈兄說的,也有幾番道理······可惜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奈何!」

賈誼看著我,跽坐起來,說道:「君侯這一番努力算是付諸東流,所以大漢的隱患還沒有消除!齊國在此次靖難之中當其沖,只怕ri后陛下第一個要動的,便是齊國!」我心中一震,忽然想起薄夫人,想到她對我說的『若是ri後有什麼變故,哀家望你能為了大漢基業,從中斡旋一二』的話語,不由沉吟。以薄夫人的眼光,自然能夠看出諸侯王的危害,而且齊王此次起兵,幾乎已經取得了皇位。王兄勢力如此之盛,劉恆必然難以安枕。我愣愣地看著賈誼,失聲說道:「難道······」賈誼點了點頭。

我幾乎落下淚來,說道:「王兄······他不會這麼傻的······」賈誼嘆息說道:「但君侯不該再在長安久居。長安本來就是龍潭虎穴,淮南王視君侯為仇讎,陛下更加忌憚,而且,君侯在長安,那便是陛下對付齊王的一把利刃······君侯一時失意,難道還要再牽涉更多的人進來?!」

我聞言倏然心驚,搖了搖頭,說道:「賈兄的意思,是讓我接受劉恆的封賞,迴轉封地?」賈誼點頭道:「不錯!君侯拒不接旨,已經讓陛下動了殺心······君侯身在局中,並不知曉自己所處的局勢。我已經向陛下請旨,過來說服君侯······君侯被封為城陽王,轄有城陽一城,君侯ri后便在城陽安居,莫再管天下之事了!」

我笑了一下,說道:「多謝賈兄在其中為我斡旋,劉章在此謝過了!」說著我避開小几,對他行了一禮。賈誼搖頭說道:「君侯何必如此······」我笑了一下,說道:「我謝賈兄,乃是因為賈兄為劉章了了夙願,ri后我到了泉下,也可以放心去見父王了。」賈誼看著我面sè沉鬱,口中提到「泉下」二字,終究覺得不祥,皺眉說道:「君侯以為人生境遇沉浮,所為者何?」

我微微一愣,賈誼說道:「君侯乃是智人,自然知道人世之中有許多事情都是無可奈何之事,何必為之憂慮於中?不若順其自然,求得安心二字,若是一味消沉,豈不是辜負了此生?」我看著他,他續道:「齊王之事,君侯也是無可奈何······君侯既然已經預見了結局,何必如此作態?」我點了點頭,說道:「多謝賈兄告誡!」

賈誼見我面sè沉鬱之sè稍解,也是鬆了口氣,說道:「君侯既然明白這些,我也不便多留······」我突然皺眉,說道:「賈兄稍後,我有一事要勞煩賈兄。」賈誼皺眉說道:「可是為五大夫家中變故一事?」我神sè一震,黯然說道:「不錯,我和張兄、司馬兄相交,但他二人皆因為我的緣故,遭逢大禍。張兄之事,因為留侯之故,我尚且能夠探視;司馬兄無權無勢,若我再去看他,對他只能是有害無利。賈兄就代我一行吧!」賈誼嗯了一聲,說道:「如此,我告辭了!」

我站起身子,說道:「那我,就不送了!」賈誼笑了一下,拱手成禮,說道:「賈誼能有君侯這樣的至交好友,此生無憾!」我也是慨然而嘆,心道:「你以我為知己而引為生平幸事,卻不知我能有你這樣的至交,更是百世千世的福氣!我雖是兩千餘年後的後人,但也當你賈生為生平第一知己!你我互為知交,夫復何言?」想到這裡,我低聲說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賈誼眉峰一揚,洒然笑了笑,走出了書房。

小石頭見他出去,說道:「公子,奴婢去送······」我擺手說道:「不用了······我如今這樣,讓有心人知道賈兄和我交好,只能是害了他······不如淡然相處的好。」小石頭笑道:「多半那些探子見了,以為公子傲氣!」漱玉看著我,也爭著說道:「哪裡!公子應該大罵著將賈大人送出去,再伴以拳打腳踢,這樣旁人就會以為公子和賈大人交惡,不會懷疑賈大人了······」我笑了笑,說道:「我哪裡有如此不堪······」漱玉偷笑了一下,抿著嘴沒有再說。

小石頭見我面上終於有了一絲笑意,心中略略放心,說道:「公子什麼時候去宮中?」我想了想,說道:「明ri,若是太過著急,難免露出馬腳,惹得劉恆懷疑。」小石頭點了點頭,我看著漱玉,問道:「夫人呢?」漱玉蹙眉說道:「夫人在後院吧······」我眉頭一皺,說道:「後院······做什麼?」漱玉道:「枕香在後院收菜,夫人倒是看在了眼裡,幫枕香儲備過冬的菜蔬。」我哦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賈誼走出朱虛侯府,看了看四周,隨即折向南而去。走過五條大街,問過街旁布店的老闆才知道司馬喜所居住的地方。但是老闆聽他問的是司馬喜的時候,忍不住搖頭嘆息說道:「這位司馬大人也不知道做了什麼孽,突然一場大火,幾乎燒盡了所有的積蓄······唉!真是可憐······」賈誼心中一動,卻也不再聽老闆的感嘆,順著街道走了過去,心道:「我往ri也聽說司馬喜搜集先秦時期的古書,編纂史籍,怎麼會突遭大火?此中難道有什麼因由?······君侯方才的話語也是大有玄機······」

他一路想著這些,卻是沿著巷子走到了盡頭,抬頭一看,只見右手處倒是有一戶人家,房椽已經倒了半邊,房子上的瓦片也落了一半,情景甚是凄涼。賈誼微微皺眉,上前在木門上面敲了兩下,良久之後,裡面說了一句什麼,隨即腳步聲漸漸近了,門吱呀一聲打開。賈誼抬頭一看,見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不禁一愣,隨即意識到這少年便是司馬喜的公子。

司馬談從前沒有見過賈誼,皺眉問道:「公子找誰?」賈誼點頭示意,說道:「在下是洛陽賈誼,受朱虛侯之託,來見令尊。」司馬談哦了一聲,說道:「閣下就是君侯口中說的賈生么?快請進來吧!只是家中遭此橫禍,只怕禮數不周······」

賈誼笑了一下,說道:「無妨,令尊如今怎麼樣了?」司馬談將賈誼請到院中,隨手掩上門扉,口中說道:「昨夜不知為何,起了一場大火,幸而父親醒覺得早,就起身救火,雖是如此,我家收藏的古籍也燒了十之二三,父親不僅心痛,而且在救火之時被火燒傷,後背起了許多燎泡······」賈誼轉頭看著被火焚毀的屋舍,聽他講古籍燒了十之二三,忍不住一陣心痛,說道:「十之二三?這些書都是令尊的心血所寄,也難怪令尊心痛······」

司馬談眉頭緊皺,面上顯出不符合年齡的悲傷之意,說道:「父親一夜沒有合眼,和母親一起將剩餘的古籍安置好之後,就一直拿著一副焚毀的殘簡在看著······他一夜都沒有合眼,我也不知該怎麼勸他,本想著君侯能勸說父親,但卻被父親看出來,他厲聲喝止了我······」他轉過屋角,便不再說了。

賈誼放眼看去,只見後院倒不似前屋一樣狼藉。屋后的大樹下面擺著一隻窄榻,司馬喜和衣趴在上面。此時見到賈誼過來,目光一閃,說道:「你······你是洛陽賈誼?」賈誼點了點頭,司馬喜忙要起身,但剛撐起手臂,背上一陣疼痛,不禁齜牙咧嘴,賈誼上前說道:「司馬大人不必如此!」司馬喜搖了搖頭,說道:「談兒,給賈兄弟鋪張席子。」司馬談應聲去了。

賈誼見他鬍子也燒的七零八落的,忍不住一陣心酸,兩人一時無言。司馬喜本來也不是很健談,如今見賈誼不說話,便問道:「賈大人一直籍籍無名,我之前見你出任廷尉正監,不過是尸位素餐而已,我和朱虛侯的交情,滿朝都知道,這些天也從無人過來探視,今ri賈大人不懼外界的流言蜚語前來,卻不知是什麼緣故?!」

賈誼聽他言語中有怪責之意,便坦然說道:「司馬大人所說不錯,誼初來長安,本想著只做一介刀筆之吏就足矣。但如今君侯身處危局,我怎麼也不能袖手旁觀的······」司馬喜抬頭看著他目光,終於嘆了口氣,說道:「如此說來,君侯果然沒有看錯你······」賈誼看著他,沒有說話,司馬喜突然說道:「君侯落得如今這般境地,從前的凌雲壯志只怕再也沒有了,他可曾囑咐你什麼事情?」賈誼搖了搖頭,看著司馬喜,說道:「賈某雖然得君侯看重,引為知己,但平心而論,賈某傾慕君侯為人,願意做他沒有做完之事······」司馬喜皺眉問道:「什麼事?」賈誼淡然說道:「削藩。」

司馬喜心中一驚,隨即皺眉說道:「君侯的兄長乃是齊王,若是削藩,齊國便是俎上之肉,你這麼做,可曾想過君侯?!」賈誼見司馬談取來了席子,便鋪在小榻對面,看了看司馬談,隨即跪坐下來,說道:「齊王之事,賈某已經跟君侯說了,君侯沒有反駁,自然是默許了。而且我為君侯安排了後事,他自此之後遠離朝政,也不會再有什麼事情······」司馬喜冷笑說道:「不會再有什麼事情?」賈誼看著他,皺起了眉頭。

司馬喜隨手指著擺放在一旁的殘簡,說道:「你可知這殘簡上面寫的是什麼?」賈誼伸手拿了過來,只見竹簡表面已經燒了十之仈jiu,縱然後面有沒有燒盡的,表面也已經黑乎乎的,從上面已經看不出什麼東西了,便搖了搖頭。司馬喜嘆了口氣,說道:「那是我為朱虛侯寫的傳記,可惜······可惜卻毀於大火······」賈誼面上一陣驚愕,驚道:「你的意思是······」

司馬喜看著別處,說道:「當ri朱虛侯來到長安,乃是張侍中一路護送,之後我與他二人相交,他們的事情也唯有我知之甚詳。未央宮宮變之時,談兒曾經見過君侯,我聽他說君侯為了長安民眾放棄了去未央宮奪權的絕佳時機,我有感於君侯的大義,便萌生了為君侯立傳的想法······本來傳記已經寫好,但如今······唉!」

司馬談站在一旁,見父親神sè黯然,眼中濁淚滾滾而下,忍不住說道:「父親,您往常於古書都能夠倒背如流,既然朱虛侯的傳記是您親自寫的,您再重新寫一份就是了······」賈誼聽他這麼說,忍不住一陣側目。

司馬喜苦笑說道:「傻孩子,你以為我們家中失火果真是天災嗎?乃是有人不想讓世人知道長安之變的真相啊······」司馬談啊了一聲,突然想到了什麼,忍不住叫道:「那······那豈不是說,父親您再也不能修······修史了?」司馬喜聞言只是不住地咳嗽,良久之後才停了下來。

賈誼看著司馬喜,說道:「司馬大人不必如此傷心,賈某素知君侯乃是世外之人,他如今已然什麼都放開,也不會在乎這些流言······而且是是非非,若是都說得清楚,難保不會遭人嫉恨,不若折中而行。而且君侯在意的,乃是司馬大人你的安危,並非其他,司馬大人還需要善自保重才是!」司馬喜聞言搖頭苦笑說道:「我如今似乎有些明白張兄弟當初為什麼會自刎謝罪了······」

司馬談面上一陣變sè,賈誼嘆了口氣,站起身子,說道:「你們都以為自己愧對朱虛侯,卻不知道他心中更加痛苦,一個張辟疆已經讓他肝腸寸斷,你若是再有什麼,我只怕他也會隨你們而去······我不能久待,這便告辭了!」說著站起身來,對著司馬喜行了一禮,司馬談見狀,帶著賈誼離去了。

過了一會兒,司馬談回到後院,見父親手中捧著那捲殘簡,不禁低頭默然。過了很久,司馬喜忽然低聲說道:「談兒,我們司馬家的祖訓是什麼?」司馬談抬頭,觸到父親熾烈的目光,心中一跳,說道:「修史······」司馬喜仍舊盯著他,聲音尖利地問道:「修史是為了什麼?」司馬談期期艾艾地說道:「修史是為了······讓後來人知道過去生了什麼事情······」司馬喜連連搖頭,大聲道:「錯!」這一聲來得甚是突然,不僅司馬談被嚇到了,連司馬夫人也從側屋裡走了出來,溫聲說道:「怎麼了?」

司馬喜不理會夫人的問話,自顧自地說道:「修史乃是為了讓後人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誰是誰非,可是現在如何?明知道此事有極大的冤屈,卻不敢說、不能說!為父如何能稱為良史?!當年我司馬氏的祖先即便是被國君施以極刑仍然秉筆直書,為父如今······愧對先祖,愧對君侯,也愧對後人哪!」他這番說話,一時心中羞愧至極,只覺喉中一甜,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黑血,都吐在那捲殘簡上。司馬談心中大驚,卻見司馬夫人上前扶住他,面上帶有一絲喜sè,口中輕輕說道:「沒事了,說出口就好了······」

司馬談怔怔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他忽然明白了父親的心意。一時彷彿如當ri在朱虛侯面前的心chao澎湃,他想到父親口中講的先秦國君和大漢開國的故事,想起那些過往的帝王將相、文人布衣、英雄美人,想起過往一幕幕歷史中的悲歡離合,慨然嘆息,卻是跪在司馬喜面前,莊重地行禮,口中說道:「父親,ri后我司馬家修史之事就交給孩兒吧!孩兒一定不負先祖和父親厚望,一定修出總述百家、記載歷代興亡的《史記》!」司馬喜本來傷心,如今聽自己兒子這麼說,忍不住老淚縱橫,喃喃說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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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未央之大漢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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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漢家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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