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零五章 選擇
宣容靈巧地從夏南身後閃出,此時她瞧見端坐馬上的寒慕,那個人,那個人怎麼這麼熟悉?宣容覺得自己的腦袋如同挨了重擊,她看到那個人也在盯盯看著自己,她忽然想起前世,那個人帶著自己前世的那塊玉,藏著她前世的那一件黃色的臟衣裙。「寒慕……」她忍不住大喊,同時淚水如同崩了堤岸的河。
夏南怒極,抽出手中長劍奔向了寒慕,楚國將領子反騎在馬上一揮手,數十支長箭射出,夏南揮舞長劍將其一一打落。
楚將子反欣賞地看著夏南,然後目光轉向梨花帶雨的宣容饒有興趣問:「請問這位夫人可是夏姬?」
一個清脆的聲音從桃林中走出說:「妾才是夏姬。」
眾將士向聲音來處望時,不覺放下手中弓,收回手中劍。林中少婦穿著大紅色的絲質的深衣,頭上釵環不住搖晃,媚眼如絲,紅唇似火,鎖骨下裸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膚,飽滿的身姿呼之欲出,纖腰一束,雙腿在裙中若隱若現。此時她正一步一扭地向前走,她非常享受眾人貪婪的目光。
但令夏姬不滿的是,孔寧那個負心漢一直在看著宣容,她的兒子夏南看都沒看她一眼,並且夏姬用眼角都能掃到夏南眼中的鄙惡。
夏姬含情的眼光看向孔寧說:「上大夫,你和你的朋友都到鄙宅了,怎麼不進來啊?妾這可是有杞國的好酒。」
孔寧在馬上拱手,滿臉歉意地對夏姬說:「嫂嫂,在下對不住你了。」
夏姬裝作不明白,繼續調笑說:「既知道對不住妾,那不去做不就好了。」
將軍子反也說:「本將軍也對不住夫人了。」隨即高聲宣讀:「陳國司馬悖逆犯上,狂悖不臣,弒君自立,今楚國為匡扶天下大道,將此逆臣處以車裂之刑,以為奸回凶慝之法戒。」
夏姬聞此,花容失色。連忙說:「我兒並無篡逆之心,是太子午不告而別,去了晉國。我兒替他處理政事,還請將軍收回成命。」
子反呵呵笑:「太子午好好陳王不做,自己跑到晉國,這能說的通?我且問你,靈公如何死的?」
夏姬說:「是急病。」
子反不懷好意:「可是在這株林發的病?」
夏姬含羞說:「正是。」
「如何發病的?你細細說來。」子反色咪咪地追問。
夏征舒大聲說:「那個昏君是寡人殺的。」
夏姬連忙解釋:「是靈公對妾不禮,犬子心中不忿。」
子反哈哈大笑:「夫人的褻衣難道是靈公搶來的?」眾軍士聞此亦大笑。
夏姬忙求助孔寧:「大夫,求您,保住我兒,保住夏南。」
子反指著夏南問夏姬:「如果在下能為你留夏南一條命,不知夫人如何謝在下?」
夏姬臉上有了喜色,嬌媚說:「但憑將軍發落。」
夏南聞此,萬念俱灰,將手中長劍投擲於地,高喊:「我,夏征舒,任憑楚國發落。」
夏姬不可置信看著自己兒子,雙手想抓住兒子的胳膊,被夏南嫌棄地甩開,夏姬被摜在地上,就如同一件華服被拋棄於地。
子反坐在高高的馬上,倨傲地說:「楚國王師壓境,此時還有什麼資格談條件,美人本將軍要,你的命本將軍也要。」
說著一揮手,楚國幾位剽悍的軍士下馬。夏姬聽聞此語,滿臉凄苦。
夏南看著哭泣的宣容,更是心如死灰,問:「你終歸不喜歡寡人,你不喜我,是因為我不及他俊逸?」
宣容搖搖頭。
「你不喜歡我,是因為寡人是陳國的將?」
宣容搖搖頭。
「你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曾傷害於你?」
宣容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寡人也悔,既然如此,鷺羽夫人,你就替你自己報仇吧,你動手殺了我。」
宣容不動,還是耷拉著雙肩,站在原地哭泣。軍士雄赳赳地走進了株林的門。
「你已殺了我陳國三十餘將,不差我這一個,你殺了我……」
子反揮手示意軍士停止,他饒有興趣看一場好戲。
夏姬雙眼含淚:「將軍,如留我兒一命,妾定遣他去妾的母國,做一平民。」
子反輕蔑說:「本將怕他幾年後搖身當了鄭侯。」軍士譏笑聲起。
夏南忽撿起地上長劍一劍刺向宣容,宣容情急,提氣疾行;寒慕拔出長劍,躍馬而來;而此時宣容竟用左手快速拔出一名楚國軍士的佩劍,回身刺去,夏南不躲閃,反而扔下手中劍,用身軀挺了上去,兩把劍同時刺向夏南心窩。夏南的口中噴出鮮血,身軀晃動著倒了下去。
夏姬悲愴地坐在地上,膝行爬向夏南,想將夏南抱在懷中,夏南用沾滿自己心口之血的手推開母親,斷斷續續地說:「如果……如果有來世,我不想碰到如你這樣的母親,不想認識如母親般的女人……」
說罷,夏南用雙眼看著宣容,宣容內宰的小帽已經掉落了,如瀑的頭髮散落身後,她的臉上布滿淚痕。
夏南問:「如果我從不曾傷害你,你能不能一心一意只愛我。」
宣容說:「我會一心一意愛著一個人,可惜那個人不是你,即使你從沒有傷害過我。因為我不是宣容,我是安歌,你永遠不可能先於那個人出現在我的面前。」
寒慕在馬上伸出手,他想拉宣容上馬。宣容此時還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夏南,她也不知是感傷還是憐憫,她只看著夏南對她微笑地搖著頭,緩慢地搖著頭。
忽然,箭羽劃破天空,同時射向寒慕和宣容,寒慕跳下馬,從身後緊緊抱著宣容,「噗噗」,一支兩支刺穿寒慕的身體。
楚軍猝不及防,子反忙命人查找箭從何處射來。
一個少年哭著喊:「住手,住手,母親,我求求你了,不要殺父親。」
少年運用輕功,搶身過來,弓矢馬上停止射擊。少年攙扶父親,不讓父親倒地。寒慕看了看少年,唇角揚起微笑,說:「青禾,父親是寒族人,是杞國人,是屈府……的奴。」然後寂然無聲。少年心中大慟,哭著用顫抖的手拔出一支一支插在父親身後的箭,將父親輕輕平放於地。
宣容瞪圓了眼睛,雙眼中的淚水如同珠子一顆一顆滾落下來,竟然哭不出聲響,她看著寒慕,寒慕不知何時鬢髮竟有白絲了,儘管只有一二根,可是怎麼那麼耀眼,那麼耀眼。
宣容想去抱一下寒慕,她已經很久沒有和這個人親近了,她走到寒慕屍身旁跪了下來,媯息彎弓搭箭,小公子用自己的身軀擋住宣容。兩人四目相對,淚眼婆娑。
「我兒,我兒……」夏姬哭泣抱起已經死去的兒子,用手輕輕抬起夏征叔的頭,摸著他的臉龐。
「孔寧,你可以辜負大好春光,你可以罵我賤婢蕩婦,甚至你可以拆了陳國抑或楚國的宗廟,可是你為何要如此苦心殺了我的兒?」
「兒啊,是母親對不起你,你為何有我這樣如此不堪的母親,你若有靈,可以重投我的腹中,你是頑劣抑或愚鈍,母親定會護你周全。啊……」
夏姬說罷,對著天地鄭重稽首。然後膝行在一棵最大的桃樹下用自己的手一點一點地挖坑,邊挖邊哭,邊哭邊挖。突然一軍士過來扯宣容衣袖,宣容回頭,一時並未認出來者。只見夏姬掘土十指血流,甚是可憐,悲從中來,也在軍士扯拽下來到夏姬身邊跟著一起掘土,夏姬抬頭說:「不用,你去抱抱我兒,他是喜歡你的,我這個當娘的知道,我求你,屈姑娘,你就抱抱他,片刻,片刻就好。」
安歌把夏征叔的頭放到自己的臂彎里,她看著那張年輕的臉,原本光亮的額頭黯淡了,原本陰鬱的眼睛閉上了,她忽然想起安歌瀕死的時候,她最後一眼看著寒慕,她覺得萬箭穿心,更糟的是,她感覺到寒慕那一刻的有如萬箭穿心的疼痛。那一刻山陵崩塌,每一塊石頭都砸在他們兩人的身上,不停地砸,她和寒慕都想喊,都想喊,寒慕最終喊出來了,如憤怒的野獸,而她,怎麼也喊不出來。
沒有哪一個人的死亡是罪有應得?死亡是個人隱形的選擇,別人只是成全他罷了。多麼痛苦而且尷尬地選擇啊!
這時,兩個軍士模樣的人拿著耒耜也來幫助夏姬掘土。
楚國軍士也找到殺死寒慕的幕後人,正是媯息,子反自是知道媯息,也知道孔寧乃是媯息之夫,心中暗笑這幕妻殺夫戲劇的熱鬧,也不多管了,畢竟是陳國的家務事,和楚國不想干。
媯息坐在馬上看著痛哭的小公子,說:「我會厚葬你父親,你起來,回府。」
青禾的眼底通紅,他斜著眼睛看著自己母親,說:「你殺了我和妹妹的父親,你滿意了?」
媯息咬著牙說:「我曾經警告過這個杞國的奴,如果再敢踏入陳國一步,定殺不饒。」
青禾說:「你想讓他來陳國,他就得來陳國;你想讓他的孩子姓媯,他的孩子就得姓媯;你想讓他做官,他就得做官;你想讓他死,他就得死。你有沒有想過,他是我和妹妹的父親?」
媯息說:「你說,我的乖兒子,母親現在想什麼?」
青禾不回答。
媯息說:「我現在還想要人命。」
青禾慌張地轉過身,向自己母親堅定跪下,說:「宣容若死,我必不活。」
掘土挖坑兩軍士回頭看了看小公子,卻只看到一個側面。
媯息大怒:「你這沒出息的人,她,那個杞國賤婦,早已成為夏南的什麼鷺羽夫人,你還竟如此留戀?」
小公子說:「是,我留戀一個被母親親手推向火坑的女人,但不會再留戀一個狠毒的母親,我,寒青禾,一定會領著宣容還有妹妹好好地活。」
媯息抽出馬鞭狠狠抽了三鞭,當她還想抽第四鞭的時候,鞭尾被青禾攥在手中,怎麼也抽不出。
坑以挖好,株林的女侍將一塊檀木置於土坑中,兩名軍士抬著夏南屍身的頭和腳將其放在檀木之上,侍女又用夏南生前的華服蓋在夏南臉上,夏姬拔掉頭上的飾品扔入坑中,對夏南說:「兒啊,你先乖乖地,楚國人走了,就讓你心愛的女人重新埋葬你,用最好的棺木,這株林中一切都給你陪葬。」
說罷,夏姬轉頭看向宣容,說:「你能做到的吧,你一定能做到的吧。」
宣容不語,傻傻的獃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