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零六章 竹簡
等夏南埋葬好,子反親自下馬來帶夏姬走,夏姬並未反抗,只是說要重新梳洗更衣,這一要求本在情理之中,等夏姬再次從桃林中走出,一席白衣勝雪,眉目間平靜如水,無喜無悲。
子反問:「鷺羽夫人呢?」
夏姬說:「將軍為何如此貪心,難道妾一個人不夠嗎?」
子反命軍士翻遍株林,搜出一眾美貌女侍,就是不見宣容,子反又來問:「鷺羽夫人呢?」
夏姬嬌俏一笑問:「難道我這株林,如此多的佳人,都趕不上鷺羽夫人嗎?」
子反不答,命軍士趕緊去追,可還哪裡追得上。
幫著埋葬夏南的兩位軍士,一位便是高條,另一位是杞國死士。他們趁著女侍們進出,背著呆傻的宣容快步跑出株林,和在株林外的數十名死士會合,眾人護送著宣容,騎著快馬抄小路往杞國跑。他們在夏姬更衣之前就已啟程離開。夏姬重新洗漱后,一群人早穿過小路上了官道,官道上有一輛馬車,高條攙扶著宣容下馬上車。一行人又換了裝束,扮成去杞國的酒商。
上了馬車,高條雙手搭在宣容雙肩,說:「宣容,你抬頭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你舅舅啊。」
宣容的眼珠在眼眶中稍稍移了一下位置,似乎有了焦點,她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瘦瘦的,竟還留了山羊鬍,忽然撲在這個男人懷裡,大哭:「舅舅……」
高條聽到哭聲放心了,但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他拍著宣容後背說:「舅舅終於把你找回來了,舅舅用了四個月,終於把你找回來了……」
半晌,高條先止住悲聲說:「這車上有舅舅給你買的衣服,還有很多首飾,我下車,你趕快換上,別穿這個小內宰的衣服,舅舅不喜歡。」
宣容搖搖頭,說:「舅舅,寒慕他死了。」
高條滿臉悲容說:「嗯嗯,舅舅都看到了,寒副將死得其所,死而無憾。」
宣容依舊哭。
高條說:「人終有一死,早死晚死罷了。有的人寂靜無聲就死了,就像螞蟻一樣;有人死了,但他完成生前所願,還有那麼多人為他哭,他死得不正是時候嗎?他沒有浪費活著時的光陰,從從容容,了無遺憾。你啊,傷心一陣子就行了,哭這一會就算了。」
宣容說:「可我想讓寒慕進我家的墳冢。」
高條說:「我的好外甥啊,你想想,寒慕早就不是你家的奴了,他在十歲就脫了奴籍;他是杞國的副將,後來又成了陳國上大夫,他有自己的姓氏,你讓他以什麼身份進屈府的地宮?是陪葬嗎?」
宣容想想,說:「他必須埋在杞國的土地里。」
高條說:「杞國幾次遷都,現在杞國又擴張了三個縣邑。你說人生何處不青山,哪座青山不埋人呢?」
宣容不依,坐在馬車上不停哭。高條只好妥協:「罷罷罷,舅舅現在就派四名軍士去助寒慕的那個兒子,讓他們多照應著,好不好?」
宣容哭著點點頭。
高條連忙摸摸宣容右臂,問:「還疼嗎?」
宣容搖搖頭。
到了屈府,宣容的眼睛早已哭腫成一條縫,見到祖母姜隰、母親高機、弟弟屈歸時已經沒了淚水。倒是姜隰哭得竟暈了過去。祖母老了許多,頭髮已經全白了;母親滿腹憂愁不住打量自己,她知道母親憂愁得是什麼;弟弟屈歸說:「我再也不讓姐姐上戰場了。」他九歲了,比五個月前長高很多。
宣容累極,精神懨懨,被淑節昭節安排住進寢房內。她這一睡便是兩日,夢中哭,哭中睡,清朗的眼神、釋然的眼神、企盼的眼神、凄涼的眼神似乎都向她射來,她想笑想哭想躲,卻躲不開。
宣容醒了,淑節和昭節打了洗澡的水,宣容將自己泡在浴桶中,肚子里的小生命開始動了,這些日子想是他也累壞了。洗漱完,宣容狼吞虎咽吃下兩碗的粥糜,又啃了一個蘋果,昭節興奮地說,這些蘋果都是花園裡果樹上摘的,香甜得很。宣容面無表情,昭節自覺無趣,也就不再說了,默默地轉身離開。屈歸跑來想給自己的姐姐展示武功進展,卻被宣容拒之門外,她說:「我累了,你先自己玩吧。」
姜隰是三年天後身體才有了好轉,高機在給婆母請安時,滿臉憂色,姜隰看見了很不悅說:「你這一天天愁眉苦臉地幹什麼?」
高機不語。
「你是想著宣容肚裡的孩子?她便是有了孩子又能怎樣?我將軍府還養不起一個孩子,還是養不起宣容?從安歌到宣容,我一直說要招贅婿,為的是什麼?不就是屈府的子嗣嗎?現在宣容有了,咱們不是更應該開心嗎?」
高機說:「可是這孩子的父親?」
「宣容有父親嗎?在這戰亂不止的年代,沒有父親的孩子多了。」姜隰說。
「可是宣容年紀輕輕就……,她才18歲啊!」高機的眼淚終於滑落了。
姜隰高聲說:「我們屈府的姑娘還愁嫁,別說她現在懷著一個孩子,就是她生下三個,也能可這杞國隨便挑選。」
說罷,她憐惜看著高機說:「這些年苦了你,你也不要太苦著自己,老太婆我近些年也眼瞎耳聾了。當初我問寒慕你是怎樣的姑娘,寒慕說爽朗可喜。怎到了這屈府,你倒是如此規矩……」
高機哭著說:「是因為妾生在貧寒之家,是因為妾天生生有六趾,更因為少將軍不喜歡我,還有妾只生了一個孩子,女孩也就罷了,也偏偏也是六指。」
姜隰說:「唉,將軍和我倒是很喜歡宣容,六指怎麼了,我屈府的姑娘長了六指,不還是人人追逐。你呀,開心點,穿得艷麗點,多到府外走動走動,你的母親年紀也大了,咱們杞國本就不講究虛的假的,只要不太出格就行。」
高機換了身天青色的衣服,披著深綠的披風,插好釵環,來看宣容,宣容躺在床上,只是落淚不語。高機說:「你不願意動彈,可你總該看看無塵和酴醾啊?酴醾她……唉你看看去吧……」
宣容驚起,對,花園,花園裡有她的生命,她穿戴好,來到酒坊她的寢房,看到一個老婆婆,頭髮全白,眼睛塌陷,滿臉皺紋,癱在床榻之上,全身緊縮,不住呻吟,她驚訝地看著身邊的女侍,身邊的女侍說:「酴醾夫人,宣容姑娘來見你了。」
酴醾抬起眼,惡狠狠看著宣容,冷笑:「你這個自私鬼,你為了前世的記憶,折磨你自己,折磨我,現在你滿意了,你好了,還是我好了,還是你那可憐的師傅好了?」
宣容忙問:「師傅呢,我的師傅在哪?」
女婢說:「無塵師傅將自己泡浸在裝滿烈酒的青銅鼎中,青銅鼎下還要蓄著小火。」
「你就放了我吧,讓我離開這裡。」
宣容踉蹌地走出酒坊,將近中秋了,樹木凋零,葉子如同蝴蝶落在地面,不死心,還煽動翅膀。
她來到書館,書館空蕩蕩,五張几案,姒夫子授課几案下通往寒慕宅邸的密道怎樣都打不開了,越打不開,越著急,越著急越打不開。她氣急去開姒夫子的房間,發現姒夫子房間布滿灰塵,自從祖父去世,姒夫子就不在屈府住了,可偏偏地上灰塵厚度不同,似乎有人之前來過,宣容順著腳印找到了房內地上矮几,矮几旁是蒲團,姒夫子眼前就愛於此占卜推演。宣容剛想離開,發現几案上竟散亂很多竹簡,長短不齊,中更有一支甚長,密密麻麻刻著字。姒夫子的卜卦之竹簡都是用牛皮串好的啊,她順手拿起那根長長的竹簡,當時就五內俱焚:
「你我生不同衾,死亦不能同穴,每念及此,心中如蛇咬,如蟻噬,痛徹心扉,忽忽欲狂。若杞國亡,則夏禮不存,杞國百姓皆為他國之奴,愛侶亦成分飛之雁,今舍孤雁以全杞國之春,舍至愛以換杞國一孔之寧,雖飲苦泉予必勉力下咽。負心之罪,惟願臨於汝前,飲鴆酒以贖之。」
「安姬不喜武,不貴名馬寶劍。」
「江米十石,熬住,拌入酒麴,靜置三日……」
「春酒大成,攜之奔赴沙場。」
「安姬十歲,滿園亂跑。」
宣容嚎啕大哭,哭得體力不支,癱坐矮几旁的蒲團之上。
她費勁所有心力重生只為和心上人團圓,可她卻無法讓心上人相信她就是安歌。如今那個人死了,而她卻無法選擇和他一起死,因為祖母,因為酴醾,因為腹中的孩兒,或者因為她今世對他的愛沒有前世那麼純粹,那麼熱烈……
窗外秋雨敲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