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以命作賭

第105章 以命作賭

麻煩似乎暫時解決了,事情也好像開始變好了,火光映照下,每個人的臉上都彷彿帶著振奮的表情。只有馮其,置身於人群,卻成了局外人。那種茫然,如野獸的巨口,越張越大,幾乎要將他整個吞沒。

周滿的目光便掠過人群,落在他身上。

眾人既選擇留下,金不換勸也無用。眼見天色已晚,蔡先生便讓大家散去,有願意幫忙送葯的,幫忙送葯;要回去照顧家人的,都回去照顧家人。

離開時,有人下意識要去招呼馮其。

但很快就有人拉住他,小聲提醒:「你幹什麼?他是給世家做事……」

那人頓時想起來,面露尷尬。

馮其親眼看見,他們用那種生疏防備甚至帶著隱隱輕蔑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然後相攜離去。

這一刻,他冷得發顫。

「只因為搜出一名令牌,只因為別人說我替世家做事……」低啞的聲音也在顫抖,馮其把手攥得更緊,懷著滿腔的悲憤,他含恨的目光驟然轉向上方的周滿,「王大夫是好人,金郎君也不壞,只有你!你是個魔鬼!如此顛倒黑白、污衊他人,你就不怕哪天遭報應嗎!」

「報應?」周滿前世也這麼想過,此時卻忍不住笑了一聲,心中的輕蔑到了極致,化入眼底,卻反而成了平淡,只道,「天地若是有靈,善惡若真有報,世間又怎會是這方模樣?放心,哪怕真有,頭一個也報應不到我身上。」

這種輕蔑,並非針對某一個人,然而聽在馮其耳中,卻更增了十倍的憤怒。

從一呼百應,到眾叛親離,只不過是這短短一會兒的事……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周滿,這個罪魁禍首!

他胸膛起伏,心內有一團火在燒,不由得咬緊牙關盯了周滿許久,但最終一句話也沒有再說,只是攥緊了手中刀劍,轉身離去。

那帶著悲憤,甚至掛了幾分凄涼的身影,在夜色里漸漸去遠。

周滿抄手抱劍,立在原地看著,目中幽微閃爍。

王恕也不知在想什麼,怔忡出神。

泥盤街上眾人已散,只有蜀中四門諸修與妙歡喜、李譜等人留下,走上來與金不換敘話。

金不換難得正色,聲音低沉:「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今日之事,多謝諸位了。」

余秀英一擺手:「蜀中四門同氣連枝,何況這節骨眼上敢站你這邊,也不是我等說了算的,沒什麼可謝,也不值得奇怪。」

金不換眉心一蹙,正待細問。

只是余秀英下一刻已看向了妙歡喜,打量著她那曼妙的身姿,面上卻不免浮出幾分納悶:「倒是妙仙子今日挺身而出,如此高義,實在是……」

畢竟上回□□雨丹時,她是何等謹慎,大家都看在眼底。

毫無疑問,日蓮宗是不想明著與世家為敵的。

妙歡喜哪兒能不知他們的疑惑?

只是此事要說起來……

她眼波流轉,卻是看向了此刻牆邊那一道修長身影,涼颼颼地拉長了聲音:「高義?我若不來,日蓮宗□□雨丹的消息怕隔日便傳得天下皆知……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怎麼能不『高義』呢?」

眾人聽得這句,皆是一怔。

金不換幾乎立刻注意到她目光所向,隨之調轉視線看去,便看見了夜色里抱劍而立的周滿,夜風吹動了火把上燃燒的火焰,也吹動了她低垂的衣袂。

只是此刻馮其早已走遠消失不見,她的目光卻並未收回,反而依舊直直看著前方某處——

那裡,立著蜀中四門首座與那位胖掌柜!

金不換一見,心底陡地一驚。

那位胖掌柜兩手揣在袖中,轉頭同包括三別先生在內的四位首座說了什麼,幾個人便看向小樓這邊,一道走了過來。

眾人連忙躬身行禮。

唯有周滿,站在那邊沒動,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位胖掌柜。

胖掌柜竟是掛著點笑意向金不換抱拳:「可喜金郎君堪破迷障,為泥盤街解得危機,杜草堂收了個好弟子。望帝陛下已盡知此間之事,邱某與四位首座正好來此,不知今日是否方便,討杯茶喝?」

這話說得十分客氣。

金不換隻知他是百寶樓掌柜,望帝信使,卻還不知他為何前來,心中雖有疑惑,但還是還禮擺手:「自是方便,裡面請。」

那胖掌柜於是抬步就要進門。

只是腳步即將跨進門檻時,卻忽然停了下來,竟是看向那頭始終站著沒動的周滿,微微笑道:「周姑娘托三別先生所帶之信,望帝陛下也收到了。外頭夜冷風寒,不如也進來飲茶一盞?」

周滿的目光從他身上移向三別先生。

三別先生輕輕點了點頭。

周滿這才拱手:「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她走上來,跟在幾位首座後面。

金不換與王恕皆不知帶信之事,聞得那胖掌柜之言后,不免都生驚詫,進門時故意落後了幾步,問她怎麼回事。

周滿卻搖了搖頭,擰眉不答。

胖掌柜一行人先進遠門,又入議事廳。幾位首座各自落座於兩側,杜草堂、散花樓在左,峨眉派、青城派在右,余秀英等弟子站在他們身後,妙歡喜與李譜雖不與幾位首座同坐,卻也不與蜀中諸位弟子一道,而是單獨立在右邊。

只那位胖掌柜,自己垂手立在中間。

周滿本是與金不換、王恕一道進來,然而三人方才站定,那邊三別先生先將金不換叫走,這邊余秀英則是不乏擔心地看了周滿一眼,也把王恕拉走,讓他同妙歡喜、李譜站在一塊兒。

於是廳中便只剩周滿與那位胖掌柜相對而立。

金不換幾乎立刻意識到氣氛不對:「周……」

然而三別先生只是輕輕抬起手來往下一壓,便阻止了他的提問,只是將目光放到了周滿身上,也看向胖掌柜。

兩日前,他攜著那封信,與散花樓主唐崇白、青城派掌門無定道長、峨眉派首座靜虛散人,一同到得劍門,上得劍壁,登了劍閣。

劍閣內那尊武皇的塑像身上,已經有些剝落褪色,望帝陛下那時卻正將一枝含苞的神都牡丹,輕輕放入雕像手中所託的凈瓶。

左面牆上嵌著一枚閃爍的鱗片,光芒已經黯淡;

右邊牆上則懸著一座古拙的丹爐,丹火早就熄滅。

聽聞,神都牡丹乃是武皇生前最愛,為此甚至貶謫過那位出身陸氏的鏡花夫人;雪白鱗片則是白帝當年修成龍身後的龍背鱗,拔了一片贈給望帝陛下;而那丹爐自是青帝留下的故物,天下皆知,這位帝主痴迷於長生,連護身法戒都取名作「長生戒」,除了修行便只愛煉丹,只盼煉出一枚大丹,服之能去往那傳說中的長生之國。

如今武皇隕落,白帝伏誅,青帝失蹤……

曾經光耀天下的「四禪」只剩下望帝一位,三別先生從後面看向他背影,主宰一方的帝主威儀沒看出幾分,反倒覺得有些形單影隻的孤寂。

邱掌柜侍立門旁,學宮的岑夫子也在。他們四人到后,望帝陛下先問起泥盤街之事的一些細節,尤其是三大世家對此事的態度,在聽見除韋玄外其他兩大世家在大水淹來時毫無作為時,他皺紋長滿的眼帘便慢慢搭垂下來。

但事情一如三別先生所料——

只要那張儀仍如懸頸之劍一般,尚未抵達蜀州,便是修為已臻化境如望帝,也不得不有所顧忌。

連岑夫子都不贊成立刻追究此事。

反倒是涼州那邊傳來一些張儀行蹤的消息,眾人討論了一會兒,又將蜀州近來一些大事稟報,約莫兩個時辰才結束。

臨走時,他自沒忘記周滿所託,將那一封信交給望帝。

望帝陛下接過時,並沒有很在意,只說:「怕要先委屈委屈你們杜草堂門下了。」

三別先生便說:「大局當前,不敢言什麼委屈。」

他心裡已想過周滿這封信不會有什麼結果,見望帝也沒有當場拆看的意思,於是與眾人一道告辭退下。

可沒想到,才出劍閣,順鳥道下了沒五十步,後方便傳來邱掌柜請他們留步的聲音。

三別先生心頭當時就有一種極其奇異的預感。

果然,邱掌柜停步后,直直向他看來,竟道:「陛下有話要問,還勞三別先生移步,重上劍閣。」

然後又向其他三人道:「幾位首座也請稍待。」

就這樣,三別先生返回了劍閣,只是這次再見到望帝陛下,他卻沒在劍閣之內,而是立在外面,久久地看著飛檐上懸挂的那隻不動金鈴,其手中所拿,正是方才由他轉交的那封信。

三別先生再次行禮。

望帝卻問:「托你帶此信之人,可還帶了別話別物?」

三別先生搖頭。

望帝於是垂眼,重對著那一封信看了許久,末了只念一聲:「姓周……」

三別先生完全不知個中有何玄機。

他只知望帝陛下念完這一聲后,轉身負手看著劍閣裡面,幾乎足足立了有一整日。而他們幾位首座與岑夫子、邱掌柜,也跟著立了一整日。直到次日,午間的烈日將金鈴的影子投落在他們腳邊,望帝陛下才好像終於做出了決定。

他屏退了眾人,只留下邱掌柜。

沒有人知道那封信上寫了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同邱掌柜說了什麼。

再然後便是現在了,他們幾位首座奉邱掌柜之命將各自門中的精銳弟子點上,來到泥盤街,坐進了這一座小樓不大的議事廳。

此時此刻,連三別先生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全場的目光都聚於周滿一身,有的詫異有的擔心有的猜測,但周滿面上卻沒有什麼太多的表情,只是看了那位邱掌柜一眼。

這位原本白白胖胖、面容和善的望帝信使,此時目中卻隱隱溢出精光,正在打量她。

周滿便道:「看來邱使入內飲茶是假,有話要對我講是真。」

邱掌柜道:「陛下讀罷姑娘信后,已再三思慮。」

周滿只問:「卻不知陛下如何決斷?」

邱掌柜目光落在她臉上,定定地,沒移開半寸,竟然反問:「倘若你是陛下,你如何決斷?」

只這一句,滿座已是心頭一跳,隱約覺出了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周滿瞳孔也是一縮,但心中卻生出了無窮的警惕:「邱使此言何意?」

邱掌柜面上原就殘存不多的笑意,忽然間消失得乾乾淨淨,以至於整個人看上去竟有一股沉冷肅殺之感!

手中只將一塊玉帖倒扣壓在廳中桌上,輕輕往前推了三寸。

他看向周滿:「陛下本不欲理會此次泥盤街之事,但姑娘既托信來,陛下不能不復。這枚玉帖之上,便是陛下此次的決斷。」

那是一片白玉帖,長三寸寬兩寸,厚約一分半,上面有金筆所留字痕,但都被倒扣向桌面,無法窺知。

另有一名百寶樓夥計新奉一枚大小形制相同的玉帖,並一管金筆,置於周滿面前。

周滿不解其意。

邱掌柜道:「請周姑娘於此帖之上,寫下你對此事的決斷。倘若與陛下的決斷相同,此次蜀中四門,劍宮群賢,當聽憑差遣!」

座中不由一片聳動,別說是余秀英等小輩、妙歡喜等外人,就是蜀中四門幾位首座都不由驚詫萬分。

有覺不妥者,已皺起眉頭。

唯有金不換與王恕,一左一右,隔了半廳,卻下意識對望一眼,皆是隱隱生出擔心——

周滿那封信,究竟寫了什麼?

連周滿自己,都控制不住,眼角微跳。

她可不會忽略邱掌柜方才話中的「倘若」二字。

周滿輕輕抬手,將指尖壓在那枚空白的玉帖上,只問:「倘若我寫下的決斷,與望帝陛下並不相同呢?」

邱掌柜面容平靜,可竟抬手直指三別先生身後所立的金不換:「倘若不同,邱某便依陛下之命,取他項上頭顱,贈以息世家之怒!」

「什麼?!」

他話音方落,整座廳內一片震駭,三別先生更是豁然起身,臉色驟變!

王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余秀英等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只有金不換好像沒太反應過來,初時怔了片刻之後,只是慢慢將眉頭皺緊。

周滿壓在那枚玉帖上的手指清晰地顫了一下,目光如一道冷電,落在對面邱掌柜身上,卻久久沒動一下。

邱掌柜只道:「周姑娘不能決斷嗎?」

峨眉派靜虛散人拂塵一甩,不由道:「事關他人性命,怎可輕易作賭?」

青城派無定道長也問:「邱使,你之所言確是陛下的意思嗎?」

可邱掌柜如若未聞,仍向周滿:「周姑娘不能決斷嗎?」

周滿向金不換的方向看了一眼,只問:「若我不願賭呢?」

邱掌柜道:「那今日人頭便將出自姑娘項上!」

王恕袖中的手指瞬間緊握。

三別先生更是勃然大怒:「邱使如此,未免欺人太甚!」

周滿一張臉也冷了下來,漸漸封凍。

廳中頓時一片山雨欲來的壓抑,有那麼一剎,所有人都以為下一刻必將有一人頭顱落地。

可下一刻響起的,只是一聲笑。

眾人錯愕回頭,看見了金不換。

分明連頭顱都被人作為今日的賭注,可此時他面上一片平和,唇角掛上一抹淺淡的弧度,竟走上前來,主動自從人手中接過那支金筆,遞給周滿:「寫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滿也看向他:「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金不換見她不接,拉起她手,便將那支金筆輕輕放在她掌心,笑道:「無非項上人頭一顆,我命兩度為你救饒,被你輸上一次,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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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閣聞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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