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真言假謊 我這裡沒事,不用來了。……
宋蘭真忽然感到心神不寧。
金燈閣內,燭火通明,桌上擺著明月峽的輿圖,陸仰塵與王命正談著劍台春試的事。
陸仰塵想來有幾分感嘆:「傳聞當年謝疊山也是杜草堂門下,盜走了鎮門之寶『神來筆』,而後棄詩從畫,方封了『畫聖』,列入『四絕』。這白帝城畫境乃是其得意之作。大公子與二公子既自少時便拜名師學丹青之術,若能從劍台春試拿到進畫境的名額,想必取回那天下第一的冷艷鋸,當是易如反掌之事。」
王命笑容淡了幾分,只道:「丹青之道是兄長擅長,我只不過是沾了兄長的光,跟著學學,隨意畫上兩筆罷了,怎敢與兄長相提並論?陸兄說笑了。」
顯然,提及王誥,使他心底生出了微妙的不快。
兩人言語間門頗有點試探和遮掩的機鋒,然而此時宋蘭真聽在耳中,竟只隱隱覺得煩躁。
她再次抬眸,看向院中,明月移、花影動,已經是戌時一刻。
腰間門掛著傳訊符的金燈閣執事就站在台階旁。
她移了兩步,皺起眉頭,只問:「明月峽那邊還未有新消息傳來嗎?」
那執事搖頭:「暫時未有。」
宋蘭真眉頭皺得更緊:「上一次傳訊是什麼時候?」
這時原本在談話的陸仰塵、王命都不由停下,轉頭向她看來。
那執事聽得她話中多了一股凌厲之意,不由緊張了幾分,忙掐指一算,道:「兩刻半前。」
宋蘭真聞言,心頭陡地一凜。
眾人均覺她面色似乎一下就凝重了。
陸仰塵道:「明月峽本就是靈氣暴i亂之地,並非任何地方都可使用符籙傳訊,消息即便慢了,該也不打緊吧?」
三大世家精銳齊出,甚至有幾位長老、總管壓陣,難道還能出事?
他嘴上不說,心中卻是這般想。
然而宋蘭真慢慢閉上眼,卻是搖頭:「不,不對……你陸王二氏沒有消息傳來也就罷了,我宋氏卻是精研陣法,傳訊符從來特質,即便在明月峽這樣的地方也不該受影響。何況陳規行事小心謹慎,必隨時將前方消息知會於我……」
先前就已隱隱潛伏的不安,這時已如陰影一般不斷擴大。
宋蘭真忽然想到什麼,驟然睜開雙眼:「可知那金不換與周滿現在何處?」
那金燈閣執事下意識道:「金不換下午出城,周滿上午進了一趟百寶樓,傍晚時分也出了城,至今未回。」
王命面色微變:「值此多事之秋,只小劍故城與劍門學宮之內不得動干戈,他們怎會輕易冒險出城?」
宋蘭真神情冰冷,咬牙道:「立刻使人傳訊杜草堂,便稱我宋氏有愧於泥盤街之禍,想與金不換和解,問三別先生可否即刻撥冗相見!」
那執事一怔,立刻轉頭去辦。
這時便連陸仰塵也感覺出不對來了,眼皮微跳。
不多時,那執事回來,卻是面容發白,聲音發抖:「回,回稟小姐,杜草堂那邊回訊,說三別先生閉關,若有心和解可改日再談。」
陸仰塵頓時拍案而起:「絕不可能!宋氏有心示弱和解,杜草堂若無別的打算,就算三別先生的確閉關,門下態度也絕不該如此冷淡!」
王命輕聲道:「出事了……」
他轉眸望向宋蘭真,第一時間門竟不是擔心廖亭山與王氏眾人的安危,而是關切她的反應。
宋蘭真既已想到試探杜草堂口風,又豈能對結果沒有半分預料?只是畢竟還抱有一線希望,不願事情壞到如此地步。然而執事的回稟,無疑如一記重鎚,破滅了所有的希望,甚至使她感到了一陣眩暈。
有那麼一刻,她想停下來思考,自己是怎樣一步步落入敵人圈套。
然而世家自有殘酷的生存之道。
數年以來的內部傾軋所教會她的,不是遇事立刻反省,而是在最快的時間門內糾正錯誤、挽回損失!
隱約有一口血氣壓在喉間門,宋蘭真咬牙,斷然道:「即刻調集蜀中所有剩餘人手,開三元傳送大陣,強降明月峽!」
三元傳送大陣?
王命、陸仰塵二人皆是一驚。
那執事更是為宋氏效命多年,甚至此陣厲害,但覺背後一股寒氣冒出,不免害怕:「小、小姐,明月峽靈氣暴i亂,若、若開此陣……」
宋蘭真竟厲聲打斷:「若出意外,自有我一力承擔!誰人若有異議,立斬不赦!」
*
一場殺戮,正在明月峽江灣處展開,帶血的江水從上游峽口徐徐流到仙人橋這段平緩之處,雪白的月亮映入水面,竟也被染作妖異的淡紅。
江心江灘,一時更靜得令人害怕。
周滿與陳規隔江對峙,元策掌心、肩頭傷口雖痛,可也咬牙強忍,未發出半點聲音。
這手弓箭既亮,周滿的身份簡直已呼之欲出!
只是這答案雖在情理之中,卻未免太在人意料之外——
誰能想到,曾為參劍堂劍首的年輕女修,竟然不是劍法?且將時間門往前推去,那陳寺殞命義莊之時,她才進劍門學宮半個月,僅有先天境界的修為啊!
而眼下,她乃金丹中期……
低頭看得手中那支沾了自己鮮血的金箭一眼,短短時間門內,陳規已將事情理清:「有如此驚人的弓法,難怪有膽來追殺我。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想來,陳寺那蠢材,便是死在此箭之下吧?」
周滿左手持弓,盯著他,並不作答。
陳規於是擲箭在地,輕嘆一聲:「我陳規也算天縱奇才,不想今夜也『一葉障目』,未識得對手真容,竟要落得與那蠢材一般下場……」
這話聽著好似已認了輸,感傷於自己敗局。
然而周滿的目光只落在他籠著右手的袖袍,竟道:「曾經屠戮陳氏百餘口的劊子手,難道就隻眼下這點本事嗎?」
元策在旁不由一怔。
陳規聞言卻是面色驟變,眼見周滿目光所向便知她已看破自己計謀,眼底陡現凶光,獰聲道:「你既知道,還敢來尋死!」
話音未落,人便化作一線殘影!
天地間門突然陰風怒號,四面皆響起慘呼慟哭之聲,宛若陷入修羅地獄。
周滿只覺眼前一暗,再看時那陳規已近在三尺之外!
他先前籠在袖中的右手露出,指骨森白,所握竟是一柄形制極怪的彎刀。刀刃曲折,顯得猙獰;刀身極闊,卻凹凸不平,赫然有無數扭曲的臉孔虛影出現在刀面之上,一張疊著一張,一張擠著一張……
那天地間門叫人聞之震悚的慘呼慟哭,正是由它們張嘴發出!
只見得刀身正中一張蒼老的臉孔一亮,變作赤紅,陳規臉上頓時浮現出一張同樣蒼老的臉,重疊在他原本不錯的五官之上,看上去詭異至極。
可與此同時,他身上氣勢卻瞬間門高漲!
比先前深厚上四成的靈力在他揮刀之時,化作一道赤紅刃光,直向周滿喉間門切來!
饒是周滿早有猜測準備,見了他這柄邪氣森然的刀,也不免心驚。
在刃光將到那一刻,她只揮弓一擋!
弓長刀短,竹弓弓梢準確地點在陳規刀尖之上,將其刀鋒擊退的同時,也借得反推之力再退。
人似渡江鷗鳥,臂展如翼,貼著江面倒飛!
但陳規刀鋒雖退,先才揮出的那一道刃光卻未受到任何影響,依舊向周滿急掠而來。
她眉頭一蹙,抹箭在弦,又一箭射出!
伴隨著尖利啼鳴,威勢煌煌的火羽金箭與陳規那道血紅的刃光一撞,便是「轟隆」一聲巨響!
箭勢與刃光雖相互抵消,可以二者相撞處為中心,江面上卻是水花如瀑炸起,洶湧的波流一浪連著一浪向外推擠,竟將原在江心那一艘烏篷船推至岸邊。
淋漓的水霧,遮擋了視線。
當水霧落下時,周滿也有驚無險地落在了對面江灘,而江心之上,只余陳規持刀獨立,面上疊著另一張痛苦猙獰的臉,唇畔掛著冷笑。
元策人在船上,卻是看得清楚,一時只感毛骨悚然:「臉,那張臉!是陳家前任家主!」
陳規睨他一眼,聲線陰冷:「你倒有眼力,竟然認得……」
他面上這張臉,的確屬於陳家前任家主!
周滿方才雖擋得他一刀,可那道刃光中滿是戾怨之氣,不免使她氣血激蕩,面色微白。
事情似乎比她原本所料要棘手一些。
但她也總算明白了:「原來你不僅屠戮陳家百餘口,還將他們怨魂戾氣煉入刀中。難怪當日錦官城密林之外,你明明備有后招,卻放我等輕易脫逃……看來是怕當時在場的陳家眾修知曉!」
陳規只聽得嗤笑。
他手腕輕轉,翻覆刀面,彷彿欣賞自己精心打造的傑作一般欣賞著刀面上那些扭曲的臉孔,只道:「陳家這些人么,最是虛偽狡詐!外面乾淨,內里骯髒。殺了他們,怎生解恨?自是要趁他們死前,將他們臉面活剝下來,為我所用!此刀,便名『兩面三刀』……」
說是「兩面」,可他這刀上何止百面!
元策再看,險些作嘔。
陳規說完,卻是看向周滿,以目光描摹她秀面,笑意森然:「你這張臉也不錯,配入我刀!」
周滿根本無需聽完此言,只聞開頭半句,便想也不想,直接化作一道冷電躍上旁邊山壁上的閣道。但聽得「嘶啦」一聲裂響,一道血紅刃光已毫無預兆劈落在她方才所立之地,濺起無數亂石!
陳規的身形也隨那道刃光顯露,一擊不得卻是再祭一擊,直追周滿而來。
她人在閣道,居高臨下,發箭阻擋,力圖將陳規拒在遠處。
然而他此刀險峻詭譎,修為又畢竟高出一境,豈是周滿輕易能拒?
初時尚能周旋,兩人輾轉山壁閣道江面,箭焰如金,刃光似血,殺得難分難解,甚至肉眼難辨他們身形。
然而待得時間門稍長,周滿劣勢便似乎顯現。
她雖也學劍,可與有《羿神訣》加持的弓箭相比,近戰絕非她最頂尖的戰力。陳規卻偏偏是個聰明人,藉由那些人臉所提升的實力,屢屢發動奇襲,靠近周滿。周滿機警,自然下一刻便拉開距離。只是幾番拉鋸之後,終還是為陳規近身,只得運弓為劍、翻弦作刀,險象頓時環生。
元策自他二人交手開始,便密切關注戰局,此時不免心驚。
他休憩得這一會兒,自覺略復了幾分元氣,於是忍痛將那貫穿他手掌與肩膀的長劍拔出,就要上前助陣。
不曾想,頭一抬,忽然對上船篷里一雙眼——
這小小一艘烏篷船內,竟然原本有人!
元策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只是根本還不等他有所動作,天地間門忽然傳來一股浩蕩的波動,仿有洪鐘大呂之聲,在所有人耳畔震響!
明月峽上空,赫然出現了一座龐大的金色陣法,一道光柱環繞著無數飛旋的符文,如天柱般從高處降下,恢弘宛若神跡!
元策一見,面色一白:「宋氏三元傳送大陣……」
一旦設成,不受地域限制,只要能觀想輿圖,便可傳送,乃是鑒天君宋化極最得意的三大陣法之一!
世人名之曰:仙降。
正在交戰之中的陳規自然也識得此陣,幾乎立刻便知道是宋蘭真察覺事情有異,竟不惜冒著陣亂人滅的風險,在明月峽這種地方開出大陣,以來馳援!
他心神難免為之一分。
然而周滿見得那座大陣,卻是既無驚詫,也無震駭,平靜得跟看風吹雪落沒區別,甚至還有一抹憐憫。倒是一見陳規分神,立時轉弓,將對方短刀一打。
陳規頓時被打落江水。
周滿卻趁機拉開距離,將《羿神訣》心法運轉到極致,同時彎弓搭箭,朗聲疾呼:「元策!」
船上的元策頓時驚醒,哪裡還顧得上那藏身於舟中的無名小卒?他心知機不可失,乾脆提了方才拔在手中的那口「腹劍」,飛身上前,來助周滿。
這時周滿彎弓,元策舉劍,皆是齊齊對準陳規。
陳規未料自己才一分神便被周滿打落江中,雖反應極快,立時躍起,也不免濕得一身狼狽,又見這二人重聯起手來要對付自己,心中惱怒更生,只道:「饒你一命還不知悔改,不自量力!」
這危急時刻,他竟不閃不避。
周滿立刻覺出不對。
然而下一刻,那陳規已舉刀一震,霎時間門只見刀面上無數面孔仿若受了什麼摧殘折磨,發瘋一般痛叫起來,成百上千道聲音一重疊著一重:「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元策目中光華,陡地為之一黯。
他先前手掌與肩上兩處傷口之中,忽有絲絲縷縷的黑氣顫著紅絲隱隱冒出,情狀赫然像極了水淹泥盤街那日催動血祭的陳家眾修!
周滿瞳孔驟縮:「元策!」
可元策此時哪裡還能聽見?從陳規刀面上發出的無數聲音已惑亂他心神,使得他兩目發紅,竟將劍勢一改,轉而襲向周滿!
周滿金箭所向本是陳規,元策這一改,卻是恰好擋在陳規前面,若她照舊發箭,未必能斃陳規之命,但元策卻一定命喪黃泉!
這電光石火之際豈容多想?
周滿咬牙急轉箭向,手指為拉滿的弓弦割傷,鮮血飛濺,卻迅速一掌朝元策拍去,想在不傷其性命的情況下將其擊退。
可陳規此時也悄無聲息出現在旁側,舉刀逼來!
兩相夾攻之下,周滿已退無可退!
只聽得長劍擦骨而入之聲,她橫弓擋去了陳規那一刀,卻未能避開元策那一劍,被其一劍刺入肋下三分!
陳規怎能放過這樣的良機?
他刀身固然巨震,被周滿擋開,可另一手立刻推出一掌。
掌力洶湧,周滿周身氣脈為其一撞,頓時大亂,整個人倒飛出去。雖踉蹌落在江灘之上連退三步勉強穩住身形,按住肋下傷口,可一口鮮血壓不住,已驟然吐出!
陳規大笑:「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地獄無門你偏闖』!正好蘭真小姐率眾來援,我當獻你之頭為禮!」
周滿面如白紙,但竟未亂,先看神智為人操縱的元策,再看陳規:「當日陳家眾修發動血祭,水淹泥盤街,果然是你暗中為禍!」
陳規得意:「不錯,確然是我!那幫蠢材,如此膽怯,怎捨得自己性命?我使他們血祭捨身,也算讓他們為陳家鞠躬盡瘁,死得其所了!」
周滿心底思量,殺意難免翻湧。
但也在此時,原本被她佩在腕間門的傳訊符忽然亮起,金不換隱藏擔心的聲音傳入耳中:「這邊差不多了。周滿,你們現在何處?」
這一批傳訊符乃是特質,在靈氣和順之地,本也能相互定位,只是在明月峽這樣的地方卻並非時時靈光。
他們方才追陳規而來,方向變換,金不換自然無法知道他們此刻方位。
他有此一問,顯然是要率人前來支援。
周滿本該告訴他方位。
然而此時她看一眼陳規,考慮再三,心內卻難得陷入交戰。
江灣峽口處,金不換手持傳訊符,率人從斷崖之上躍下,先向他們先前追陳規而去的大方向掠去,同時數著自己的心跳,等待周滿那邊的回復。
在傳訊符保持靜寂的那幾個呼吸的時間門裡,他腦海中閃過了一萬種構想,幾乎控制不住地害怕傳訊符另一頭的周滿已橫遭不測。
但還好,傳訊符終於還是亮了起來。
周滿與平日無異的冷靜聲音,在耳旁響起:「我這裡沒事,不用來了。」
金不換一怔:「你們已殺了陳規?」
周滿那邊卻沒再回答。
金不換素來信任她,聽她先前話中又無異常,聽她說「不用來了」,自然默認他們已經殺了人,正在趕回來的路上,沒空再回也是正常。
於是他身形一停,落在了下方樹梢上。
可誰想,就在此時,傳訊符再亮,響起的卻是王恕斷然的聲音:「不要信她,她在撒謊!」
金不換頓時一驚:「菩薩?」
此時的王恕遠在泥盤街病梅館內,一直用金不換給他的那枚傳訊符,聽著眾人通過傳訊符交流的訊息。但方才他聽見周滿那句話,卻是瞬間門覺出不對,立刻發訊提醒金不換。
妙歡喜與李譜二人因不能離開泥盤街,又好奇事態進展,便都來了病梅館,可聽得王恕方才那句,都不免與金不換一般詫異——
周滿的聲音再正常不過,怎是謊言?
可王恕在判斷出周滿撒謊的那一刻,心內已亂,完全來不及向他們解釋,只急道:「速去支援,找她人在何處!」
同時拿起桌上長生戒,身影瞬間門消失在館內!
金不換聽得這句,心頭不安陡然攀升,只是當他拋開雜念正要依泥菩薩之言前往時,頭頂穹廬上那一座三元傳送大陣陡然開啟!
宋蘭真、王命、陸仰塵三人與上百修士的身影隨著那道光柱從天而降。
眾多法寶毫光再起。
金不換轉頭,只見江灣峽口處,最前方的杜草堂眾人首當其衝,剛殺一名世家修士的常濟被人一記飛劍打中,受傷跌入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