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這一時,周滿看著他的目光,實則帶著幾分審視。
王恕不知她有多敏銳,又能從劍譜中看出多少端倪,但覺手心微汗,雖回望著她,卻不作言語。
氣氛忽有一種難言的微妙。
直到金不換把腦袋湊過來,也看了劍譜,問:「這劍法怎麼樣?」
周滿這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只道:「論劍理沒什麼問題,但好不好要試過才知道。」
金不換立刻道:「那趕緊試試啊。」
周滿一點頭,便將自己那柄鐵劍取了出來,只是一看之下,不免皺了眉。
這無非是一柄普通鐵劍,要演泥菩薩寫的劍法,似乎勉強了一些。
金不換一看她反應已明白大半:「劍不夠好?」
周滿點頭,嘆了口氣。
金不換頓時翻了個白眼,恨鐵不成鋼:「我真不明白人在劍門學宮,都開始悟劍了,怎麼連趁手的好劍都還沒一柄。周滿,你是真的窮啊!接著——」
他抱怨歸抱怨,說話間卻已解下自己腰間長劍,向周滿一扔。
周滿伸手接住,眉梢頓時一挑。
這竟是金不換在泥盤街殺司空雲的那一柄長劍,通體雪白,劍長三尺二分,劍柄下三分處的劍身上鐫刻著「無垢」二字,想來該是此劍劍名。
金不換頗為得意:「這劍用來給你試劍,該是足夠了吧?」
周滿道:「夠是夠了,不過……」
金不換奇怪:「還缺什麼?」
周滿的目光從泥菩薩身上掠過,最終便定在金不換身上,只輕輕道:「還缺個試劍的人。」
金不換:「……」
這一瞬間,前幾次與周滿交手時的驚險場面,閃電般掠過了腦海!
他身上一寒,眼皮一跳:「你想讓我給你試劍?」
周滿道:「試金都得要塊石頭,沒人試劍又怎麼判斷劍法好壞?眼下也沒別人,你總不能讓泥菩薩陪我試劍吧?」
她抬手一指邊上的王恕。
這時剛好一陣風吹來,大約是這三日的損耗過大,他蹙起眉頭咳嗽了幾聲。
金不換:「……」
周滿只將自己那柄破鐵劍遞給他,笑著道:「你不會是怕了吧?」
金不換當然知道不可能指望泥菩薩這種連劍都拿不穩的病秧子陪周滿試劍,此刻聽得她這一句,不免覺得自己被看輕了:「怎麼說我學的也是杜草堂《千秋雪劍》,練過千百回了。菩薩這劍法卻是剛寫的,不僅沒經過完善,還只有四式,再厲害又能厲害到哪兒去?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扁了。」
話說著,他頗為自信地接過了鐵劍。
然後便見周滿用一種極其怪異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唇畔甚至浮出了一抹莫名的笑意。
邊上的王恕見他接過鐵劍,也微微一怔,張了口,欲言又止。
這時金不換雖已覺出幾分不對,但還未來得及細想,直到隨著周滿攀上劍壁絕頂,立在劍閣前那片空闊平坦的地面上,拔劍與周滿相對,他才陡然意識到——
中計了,中了這兩個黑心肚腸王八蛋的大計了!
這哪裡像是什麼新寫的劍法?還「只有四式」?
這他祖宗的要再有四式,怕不是要逼得全天下劍修無顏苟活、割頸謝罪!
山風吹動雲氣,掠過人衣袂,縱然日光高照,也帶著幾分凜冽的冷意。
金不換本是一身倜儻,學的又是杜草堂《千秋雪劍》,便更是姿態瀟洒。
他站定之後,便一劍抖出,刺向周滿。
其劍雖破,卻好似流風回雪,精妙絕倫,頗帶有幾分威脅。
然而周滿立在原地,竟好像根本沒看見他的攻勢,只是神情淡靜,平平朝著旁邊邁出一步。
只這一步,天地間竟猛然一冷,好似被某種奇異的氣息籠罩。
金不換竟產生了一種錯覺。
自己此刻,並非站在天光澄明的劍壁絕頂,而是立在寒夜大雪的陡峭山崖。
真正好的劍法,永遠是意在劍先。
周滿看過劍譜,知道泥菩薩寫的這四式劍法不俗,卻並未料想會不俗到這般的境地——
只是存想著那劍譜上所繪,用心體悟,平平邁出這一步,那無窮深遠的劍意,便已將她整個人攜裹。
這一刻,她不再是身懷利器、殺心自起的劍中豪客,而是舉燈燭照、夜裡尋梅的塵世旅人。
什麼樣的人,又懷著怎樣的心緒,會在這樣一個大雪的寒夜,出來訪雪尋梅呢?
周滿感受到的,是一種無由的孤寂。
這靜寂的夜裡,除了她與雪之外,再無別人、再無別物。
於是一切襲來之劍,都好似根本不存在。
金不換提著鐵劍一連進攻數十劍,宛若狂風暴雨,然而卻無法侵入她大雪的意境之中。
她舉長劍無垢,手腕轉動,劍隨意走,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或橫劍倒折,或揮劍輕撥,竟是連看都無須多看一眼,只如閑庭信步一般,便將金不換攻來之劍擋了個嚴嚴實實,滴水不漏!
金不換自是大驚失色,駭的卻不是她這看似散漫實則滴水不漏的架勢,而是自己每一劍都彷彿是自己瞅准了送上去給她擋住一般,簡直離奇!
到底是菩薩寫的劍法厲害,還是周滿用得詭譎?
他無法判斷。
但連過這數十劍后他也看出,周滿這劍法只守不攻,固然穩坐不輸,可要贏也得拖上很久。
可萬萬沒想到,這一念才剛閃過,先前在場中信步的周滿,竟停下了腳步。
頃刻間,金不換背脊一寒!
那錯覺中大雪覆蓋的山崖上,好似忽然出現了一縷幽微的冷香。
於是那舉燈的人停下了腳步。周滿所感受到的,是一種意外的、不確定的喜悅,然而所化身的,卻是那一縷雪中的冷香!
金不換修為不高,可直覺頗准,縱然沒看見周滿要如何變化劍勢,可一覺出不對,已立刻撤回劍勢,要翻身避開。
然而他的速度,又怎能比得上周滿?
她劍勢陡轉,雪白的劍身將一抹同樣雪亮的劍光映入她眸底,便是乍然出現的危險與殺機!
直直一劍,宛若天外飛來!
金不換頓時一聲大罵,倉促間,只來得及斜劍一擋,恰好擋在自己頸間。
周滿長劍劍尖,便正好點在他劍身之上。
厚重力量伴隨著森然殺機,傾瀉而出,便壓得他「噔噔噔」連退三步,趕緊趁勢一個翻身滾避開來,已出了一身冷汗——
若非試劍,他恐怕已被刺穿喉嚨!
由守轉攻,不過就是這麼一眨眼的事。
金不換都來不及控訴自己受到了欺騙,便感覺自己像是被推入了林間,眼前橫的不是周滿的劍,而是一根乾枯的梅枝。
劍光起,是雲破月來。
他恍惚間,竟好似看見這乾枯的枝條上,綻開了一朵並不豐腴的瘦梅。
僅僅是這麼一朵,卻好似打開了某種既定的規則——
誰說蕭殺寒冬不能有花?
誰說病樹枝頭不能再春?
是不甘、不願、不服,它偏要奮盡全力,將所以生機凝聚於這一線,在這枯枝上盛放!
於是迷障被打破,一點火星投落。
滿山病梅,都像是被引燃了一般,烈烈地開了。一朵壓著一朵,一枝疊著一枝。
而周滿,便是它們的中心。
在這樣近乎夢幻般的一刻,她遙遙舉起長劍,所有的梅瓣都燃燒起來,隨她這一劍,聚成洪流,宛若一條著火的銀河,從九天墜落!
金不換怔怔望著,幾乎忘了抵擋。
若非身後一隻手伸來,及時將他往後一拉,只怕便要殞身在此劍之下。
這時回神再看,哪裡還有什麼病梅風雪?
周滿已收回長劍,落地時旋身一劍,劃出一個大圓。於是浩蕩劍氣朝著四面激蕩,捲起落葉塵沙,好似掃清了所有對手,只余她一人獨立。風來時,方覺天地間曠然一片大寒。
千仞劍壁之上,一時悄然無聲。
金不換忽然想,若夾金谷那一晚自己敢回頭,轉身所見,是否便是這般?
王恕立在他身後,只是輕輕地鬆開手。
在這種時候,不會有人去想他為何會有力量將金不換拉開,自也就不會有人關注到他袖中那蒼青玉戒上,一點幽光漸漸隱去。
周滿立在原地,久久沉浸在這四式劍法帶來的意境之中,竟難脫出。
踏雪待,暗香來,占群芳……
前三式劍法的劍意乃是連續的、遞進的,到得「占群芳」那一式將滿山病梅點燃匯作一劍,便推至了極限。待得最後那一式「天地寒」環身一掃、盪盡塵埃之後,卻莫名地浮出一種悲苦。
回望園中,不見梅花,只有枯枝千百。
風雪未止,滿眼荒寂。
熾亮天光照來,她眼睫輕輕一動,終於緩緩吐出心間那一口滯澀之氣,向著不遠處的王恕看去。
這尊泥菩薩,站在清風裡,一雙眼底悲喜難辨,恍惚出神地望著她。這一剎,周滿竟覺出了一種愴然。
她是何等敏銳之人?早在先前閱看劍譜時,就已經察覺,他這四式劍法算不上最適合她,卻幾乎是比照著她寫的。
那不是劍法,而是他心目中的周滿。
然而寫到最後,是否也會感懷自傷呢?
天地雖大,可他只是個無用之人。
周滿心底於是像壓了塊石頭:「你這三日,不眠不休,便是為寫這四式劍法?」
王恕手指悄然捏緊:「你不喜歡么?」
周滿靜得片刻,竟對他道:「我不喜歡。」
金不換立在邊上,這時終於回神,然而聽得這句,不由一愣,心中竟為菩薩不平,下意識便要開口說什麼:「你怎麼——」
然而王恕只是眼帘一垂,將他拉住,只道:「原也只是隨意一寫,粗陋淺薄,登不得大雅之堂,不喜歡才是尋常……」
豈料周滿搖頭:「不,這四式劍法登峰造極,世間罕有,既不粗陋,也不淺薄,只是我不喜歡。」
金不換已忍不住要罵她。
但周滿平平掃他一眼,又將目光落回王恕身上,淡道:「你寫了四式,餘下的尚未推衍;我方才也悟了四式,正好能續上,不知你可想看看?」
王恕頓時一怔。
金不換也有幾分錯愕。
周滿卻已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們一眼,只是輕輕將眼帘合上。
連日來在劍壁上所參悟的劍跡,皆如流水從心間劃過。
一切紛亂的線頭,都在此時變得清晰。
片刻的靜寂過後,她驟然睜開雙眼。
天地間,忽然籠罩的,是一股極其強烈的情緒——
那是恨。
恨天地大寒,東風不來!
劍起時,便是極致的肅殺決然,好似懸崖峭壁上一樹寒梅紮根於破岩之中,迎上頻催的風雪!
花瓣搖落,卻不肯彎折脊樑!
然而忽一轉腕,劍擊石上,用力壓彎,便如一鉤新月。輕輕鬆手時,竟朝著左側彈飛出去,在半空中劃過一圈,又被右手自然地接住。
像極了折梅一枝,驛寄遠方。
其情其景,竟與那日她接住王恕所投病梅,一般無二!
他立在遠處,看得分明,只覺有什麼東西在他心間叩了一下,於是天地間忽然冰散雪化,遙遠無盡的荒原上,吹來千里熏風……
周滿既接長劍如寒枝,便忽然一身冷冽睥睨之態,劍自高處劈下,似有萬鈞之力,煌煌然威勢難當!
那不是一招殺劍,而是一道號令!
劍落時,便好似劈開風雪,衝破執迷,重現天光。待得收劍橫掃,仍像是先前泥菩薩那第四式「天地寒」,然而意境已全然改換。
先前是滿目枯寂,天地覺寒;
而今是風雪伏首,滾滾春來!
劍壁之上,幾片落葉裹進劍風之中,飛旋而下。
幾片枯黃,幾片深綠。
周滿收劍時瞧見,便動了一分心思,揚了眉,提劍點中其中最青的一片,反手一送,竟使其落在劍鋒之上,而後一劍橫出,遞向王恕。
她只道:「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不過么,眼下時節實不合適,無花可贈,只剩這一葉殘青了。」
王恕怔住,垂眸看向那片葉。
周滿笑一聲,問他:「恨東風不顧,便寄寒梅一枝,命得春來。菩薩,我這四式,比你的四式如何?」
她玄衣獵獵,負一身豪氣,眉眼舒展,含三分笑意,只如驕陽烈日,不可逼視。
誰能拒絕這樣的一個人呢?
王恕讀懂了她的劍法,也明了了她想對自己說的話。
於是一顆心,裹在千里熏風,輕輕震顫。
取下那一片青葉,置於枯瘦手掌,慢慢握了,他喉間卻一陣涌動,似乎壓抑下了什麼,方張著那一雙微微潤濕的眼,望向她:「千萬里,乾坤浩蕩,滾滾春來,自是世間最好的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