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他寫的四式,是:踏雪待,暗香來,占群芳,天地寒;
周滿悟的四式,卻是:恨東風,驛寄梅,命春來,乾坤大!
他羨慕周滿,病梅受風雪卻猶敢綻放,擁有一往無前的生命力。只是既以他人為鏡,便難免照見自身,於是悲苦頓生,才有「天地寒」那一式掩不住的曠然蕭瑟。
可周滿說,她不喜歡。
世間太多人願意忍受風雪,但她絕非其中的一個。縱然千萬人眼中有千萬個周滿,她也只活成自己心目中的模樣——
天地大寒又怎樣?
千萬里春風,管你本是何時,我命你來,你便得來!
這,便是周滿,與天爭命、一切靠搶的周滿!
風來嗚嗚作響,透出幾分冷,然而西斜的日光卻偏在她身上抹上幾分暖意。
王恕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
在周滿這副並不十分強韌的軀體里,住著怎樣一個強大的靈魂。
說出那句「世間最好的劍法」時,他聲音低低的,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周滿見了,都不由一怔。
只是過得一會兒,她便反應過來,忍不住發笑:「你可別想捧殺我,我周滿臉皮雖厚,可也還沒到敢貿領天下第一劍法的地步。若光論劍招,我這四式還未必及得上你呢。」
然而王恕定定道:「可論劍境,你遠勝於我。」
周滿心道,那不是當然的嗎?她畢竟活第二輩子了。劍招或許好學,憑藉博學和鑽研,便能在三天內寫出四式;可劍境卻是心境,即便是絕頂聰明之人,也得在時間中歷經一番沉浮,方能有所開悟。
對這一點,她倒是並未反駁。
只是也並不解釋。
周滿收了劍,便道:「你這劍法別人沒見過,更沒交過手,若我拿去劍台春試用,說不準能有奇效呢。對了,還沒問,你這門劍法叫什麼名字?」
她說著說著話,才想起來。
豈料,王恕竟道:「還沒想過。」
周滿頓時詫異:「沒想過?」
王恕看她一眼,方道:「既是為你寫的劍法,自也該你來定名,所以我沒想。」
周滿:「……」
心間忽然略過幾分異樣的感覺。
王恕問:「你想定什麼名?」
周滿心道,我打打殺殺都夠費腦子了,哪兒是能幹起名這種雅事的人?一時間,苦無頭緒,她皺起了眉頭。
這時,旁邊傳來一句:「想不出來?」
周滿轉頭一看,是金不換。
自打她開始演那四式劍法開始,他就立在一旁看著,若有所思,沒有再說話過了。
這時忽然問這一句……
周滿眉梢微動:「你有好名字?」
金不換於學劍自是沒有什麼天賦,然而論看人卻是沒出過什麼差錯。即便先前誤解了周滿那一句「不喜歡」,可隨後見了她為菩薩續的那四式劍法,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與頂尖劍法比,這四式或恐算不上一流。
可命春來,而非待春至——
對菩薩而言,天下哪裡還有比這更好的劍法呢?
他笑起來:「若只有菩薩那四式,自然得是什麼『枯梅』『寒枝』之類的名字,可若續上你這四式,『萬木春』這三個字如何?」
周滿眼前一亮:「萬木春?這名字不錯。」
王恕微微一怔,想了片刻,也慢慢道:「好名字。」
「那就這麼定了,我們這門劍法,便叫『萬木春』了。」周滿立刻拍了板,只是說完又想起什麼,沒忍住惋惜,「可惜你寫四式,我續四式,也只有八式。世間萬法,以九為極,無九不圓滿。若能湊個第九式就好了……」
王恕尚未有什麼反應。
金不換卻已仰天一聲長嘆:「知足吧!你倆就不能給前輩一點面子,給後輩一點活路嗎?普天之下,也沒誰規定一門劍法必須有第九式啊。你倆要真把第九式湊出來,別人不知道,我這個學劍的魯鈍之才,怕是要先被你倆慪死了。八式不好嗎?咱差不多得了。」
周滿被他逗笑了:「也行,八式便八式吧,反正現在第九式也沒什麼頭緒。」
王恕也笑起來,想說以後都會湊出來的。
只是話未出口,卻想起什麼,垂眸看向了手心裡攏著的那一片殘青的樹葉——
畢竟是已落的樹葉,即便大部分都是蒼青翠色,葉尖上也隱隱能見一分黃。
萬里乾坤、滾滾春來之後,能是什麼呢?
他忽然有些怔忡出神。
但這時,金不換早就高興起來,直接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把他和周滿的肩膀攬了,便朝著劍壁下走去,只道:「走走走,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倆竟然搞出這麼厲害的一門劍法,想必我們周滿還能當『門神』的日子也不剩下幾天了,這不得找個地方喝兩杯,慶祝慶祝?」
周滿調侃他:「不在這上面喝了?」
金不換頓時咳嗽起來,想起了那位灰衣老者的身份,連忙道:「咳,別別,劍閣重地,哪兒是咱們喝酒的地方?放尊重點嘛。」
王恕奇怪:「劍閣重地?」
周滿卻是知道金不換怵的是什麼,也不揭穿,只一笑,將那無垢長劍遞還給她:「謝了,劍還給你。」金不換道:「還還什麼?留著用吧。」
周滿一怔:「不用還了?」
金不換道:「你是什麼窮鬼,我還不知道?好劍法都有了,總不能沒柄好劍,要靠你自己,猴年馬月也未必能搞著。等劍台春試結束了再還我,反正這也不是我最常用的法器,或者等你他日有了更好的劍,再還我也不遲。」
若是剛認識那陣,周滿還會跟他客氣客氣,可前陣子第四副弓箭的材料都托他去找了,正所謂「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哪裡還差這一柄劍呢?
周滿一想,乾脆從善如流,把劍收了回來,只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不過要找柄更好的,怕不容易。劍台春試之前,此劍於我而言,該已經夠用夠好了。」
金不換這人,本錢還是頗厚的。畢竟他實力全靠外物堆起來,劍門學宮之中,除了出身世家的幾個人與一個妙歡喜,就屬他用的法器最為上乘,劍當然也不差。
只是王恕聽了這話,卻是向著她手中那柄通體雪白的無垢看了一眼,心裡想:夠好嗎?
三人順著鳥道下去,周滿走在最前面,金不換走中間,王恕在最後面,倒也沒人注意到他神情間細微的變化和思索。
只是走到中間的時候,金不換看著這滿劍壁上前人所留的劍跡,忍不住感嘆:「這千仞劍壁,滿目英雄,卻無一人能入你二人法眼,何異於敝履!」
周滿聞言,眼珠一轉,忽然笑了一聲,竟提劍便往劍壁上刻字,刻的是:千仞劍壁,滿目英雄,皆敝履耳!
金不換一見大驚:「你幹什麼?酒還沒喝,你人就醉了,怎敢在劍壁上放出如此狂言!」
然後便見周滿慢悠悠提著劍,在後面補刻一句:「金不換說的。」
金不換:「……」
他眼皮一跳,劈手便把劍奪了回來:「胡說八道!」
周滿道:「你還敢狡辯?」
金不換提劍便在她「金不換說的」那五個字上劃了一道,改成:「周滿說的。」
周滿氣笑了,一把又把劍搶回來,剛想把他刻的這句劃掉,一撇頭卻瞧見那邊泥菩薩,於是把劍一遞:「來,菩薩,你來。」
王恕一怔,看著她遞來的劍。
周滿指著邊上劍壁,只道:「你來留句公道話,評評理,就剛才那種猖狂話,究竟誰說的。」
王恕接過劍來,先對著劍壁上這二人的留字看了片刻,然後又朝他二人臉上看了片刻,然後才提劍,因腕力不太足夠,只能勉強在劍壁上留下了一點可供後人參考的真相——
一丘之貉。
周滿:「……」
金不換:「……」
兩人眼角都是一抽,這時突然變得默契十足,金不換上前攬住泥菩薩的肩膀,周滿則取下他手中劍,十分迅速地將那「一丘之貉」四個字劃了,連帶先前金不換那「周滿說的」四個字也劃了,才道:「看著眉清目秀病歪歪的,怎麼心也往黑了長呢?」
金不換也十分不滿:「是啊,菩薩,我們在你心目中就是這樣的人嗎?」
王恕心想,一個敢說,一個敢刻,不是一丘之貉是什麼?
他瞅著他們,也不說話。
金不換與周滿對望一眼,便一塊兒把他架了,一面苦口婆心地勸說他,一面把人帶下了劍壁。
劍壁上,劃了幾道之後,是誰說的不好判斷,反正那猖狂的一句「千仞劍壁,滿目英雄,皆敝履耳」是留下了。
日落時分,那灰衣老者提著掃帚來到劍壁下,順著鳥道慢慢攀上時,在中間一抬頭,便瞧見了邊上新添的刻痕。
後面的三句話雖然都劃了,可也沒划太乾淨,依稀能辨認出原來刻的是什麼。
老者眉頭頓時一皺:「胡鬧。」
他想將這些字跡抹去,只是剛舉起掃帚時,看著前面一句清晰的字跡,雖重雖拙,有些不工,可殺氣與豪氣並藏於內,竟隱隱有幾分氣候,手上便不由一停。
再看後面被劃去的字跡,也明顯是出於不同人之手。
一個鐵畫銀鉤,筆力渾厚,且剛且韌,氣魄著實不俗;另一個筆劃稍弱幾分,看得出修為不怎樣,只是既無殺氣也無戾氣,溫和如雲過長天,水經石上,自有一派清氣。
腦海中幾乎立時便浮現出三張年輕的臉孔。
這灰衣老者終是沒忍住一笑,搖著頭收回了掃帚,只道:「往來古今,江山勝跡,罷了。」
他仍提著掃帚,蹣跚向上行去。
劍閣檐角,滿覆著苔痕的金鈴映射出斑駁的殘輝,劍壁之下,那三人早已上得學宮外圍的長廊,一塊兒走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