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郎
三月三,春日明,喜鵲棲在樹枝探出小圓腦袋,睜著綠豆大的眼瞧傻乎乎能從牆頭栽下來的俏郎君。
裴宣永遠忘不了這個心跳怦然的春天,抬頭的一剎那周遭所有聲音、顏色、畫面盡然褪去,不聲不響叩開她心門的是坐在石階穿水紅色衣裙的姑娘。
姑娘腳上穿著泛舊繡花鞋,一雙腿細骨伶仃,墨發被一支梨木簪子挽起,沉靜的氣韻無聲蔓延,不是皮相的美,是更深層次給人以更安然的享受。
裴宣看得失神。
然後她看到,姑娘笑了。
笑得很淺,很柔,唇角微微上翹,裴宣站在那暖了眸。
兩人在這旁若無人上演一眼萬年,杵在崔緹後面的白鴿鬱悶地想罵人——這人誰呀!
做賊似地上到牆頭,笨笨地從牆頭掉下來,掉下來沒摔成倒栽蔥不知感恩,還敢盯著她家姑娘看,沒聽過非禮勿視嗎?
姑娘也是。
夜裡下了雨,今個就要她往牆根附近鋪席子,這是神運算元罷!
設想自己好端端在院子坐著,忽然牆頭掉下個人,且不說這人是俏是丑,受到驚嚇大叫一聲起碼免不了,可姑娘安安靜靜還笑得出來?
白鴿太陽穴突突跳。
話往真里說她覺得兩人或多或少都有點不正常。
她看裴宣的眼神很不對勁,像在防賊。礙於崔緹早前吩咐她不準出聲,到嘴的喝問咽回去。
「姑娘有禮,小生冒犯了。」
裴宣俯身作揖,梨花白的春衫綴了枝頭飛落的白梨花,柔柔俏俏。
白鴿在心底噫了一聲,默默捂眼:身段還挺好看?採花賊要都長這模樣,何愁無花可采?
崔緹看不見她,順著聲源『望』去,笑容恬淡。
她不說話,裴宣不知該怎麼緩解緊張,指縫冒汗,再次彎腰同她行禮:「多謝姑娘了,沒這席子小生指不定要摔個好歹。」
崔緹點點頭:這倒沒錯。
前世白鴿失聲大喊嚇得這人栽下來傷了左手手腕。
旁人傷了左手影響不大,養養就好,但裴宣素來以左手書法為人稱道,傷沒好就去參加殿試,偏偏金殿之上陛下興緻勃勃要看他的左手字。
裴宣勉強寫了,寫得沒平日好,於是本該落在他頭上的狀元成了探花。
這是裴宣藏在心坎的憾事,也是她的憾事。
「摔疼沒有,你手還好嗎?」
輕柔柔的嗓音如天籟流淌出聲,確定是她在說話,裴宣喜道:「不妨礙,姑娘且看,好著呢。」
她朝崔緹揮舞雙手。
白鴿睜開眼又捂上眼,大感迷惑:這人怎麼像個傻子?她家姑娘看不見,他也看不見嗎?
崔緹遺憾見不到他兩世加起來少見的滑稽樣兒,也開心裴宣沒發現她是一名瞎子。
裴宣此人生性克制多於爛漫,他的少年期很短,不似其他兒郎愛玩、愛開玩笑、愛逛花樓喝花酒招惹花魁娘子。
同齡人在鼓瑟吹笙肆意享受的時段,裴宣已經在為國效力。
她嫁給他時他是西京風頭無兩的裴家嫡子秀雅探花,她跌入荷塘死去前,他是先帝一手栽培扶持,新帝推心置腹、信賴有加的純臣。
「那就好。」
她聲音里蘊滿心事,裴宣想關心她兩句發現不知從何說起,她從牆頭掉下來已經極為失禮,再逗留下去不是君子所為。
「姑娘,我的風箏……」
「這風箏是你的呀?」白鴿忍不住替主子回話:「快拿了走罷,被人看見對我們姑娘名聲不好。」
裴宣紅了臉,是臊紅的,上前幾步撿起躺在地上的風箏,轉身兩眼一摸黑。
「白白,你去搬把梯子過來。」
白鴿去搬梯子,邊走邊警惕『採花賊』占她家姑娘便宜。
被她防賊似地盯著,裴宣一陣自責,後悔冒冒失失闖進別人家牆院,萬一姑娘清名有損,她萬死難贖。
梯子搬來,她抱著風箏不敢多看地往上爬。
白鴿嘖了一聲:「現在知道非禮勿視了,早幹嘛去了?」
裴宣腳下打滑差點又掉下來。
崔緹擔心他發生意外,柔聲道:「白白,莫要多嘴。」
白鴿閉上嘴,老老實實為笨呆鵝扶梯子。
裴宣才到牆頭,家中老僕備好梯子來接,看見她人,心都提到嗓子眼:「郎君,您慢點,您萬金之軀,這要是摔了磕了,要老奴怎麼和老爺交代?」
「已經摔了磕了。」
牆對面白鴿耐不住性兒回一句,老僕臉都白了,眼淚快掉下來:「郎君呦!」
白鴿笑彎腰。
她如此頑劣崔緹卻不好說什麼,多少年來白鴿跟著她確實受苦了,陪她度過漫長的年數,護著她,忠心於她,早就不再是奴僕,而是她的妹妹。
裴宣被絮絮叨叨地頭疼,雙腳落地她面向這堵牆看了好久,老僕擦乾眼淚見她神色莫名:「郎君,您——」
「小聲點。」
聽見牆那邊小丫鬟念叨她為何還沒走,裴宣忽覺羞赧,抱著風箏壓低嗓子催促:「快走快走。」
快步走了一段路她回頭張望,明明隔著牆看不見人,她竟有種魂兒丟在那的失落。
「郎君,馬上就要殿試了,咱們還是早點回家找個大夫為您看看。殿試,輕忽不得啊。」
「我知道。」
裴宣陷入很古怪的情緒,歡喜又煩躁地撓撓頭:「這是哪戶人家?」
老僕惆悵嘆息,看了一會,不確定道:「似是西寧伯的府邸,不過這牆垣太破了。」
「破嗎?」
「破的。」
裴宣仔細回憶姑娘的穿著和姑娘所在的住所,瞬間對西寧伯升起強烈不滿:「他家很窮嗎?怎麼給女眷住這樣的院子?」
「這……」老僕低聲道:「西寧伯家裡不窮,今天伯爺夫婦還為他們的女兒大擺宴席慶祝,對了,夫人也在邀請之列。不過後院里的事,郎君,這不是您該操心的。」
「那你說我該操心什麼?」
「自然是國家大事,您可是要做官的,解元、會元已是囊中之物,待殿試拿下狀元,郎君便是咱們大昭最年輕的□□。」
裴宣笑笑,撫弄著風箏往前走:「你幫我查查住在那院里的人是誰,殿試之前告訴我,不告訴我,我發揮不好,怨你。」
「欸?」
天大的一口黑鍋扣下來,老僕兩眼一黑:「怎麼就怨我呢?我的小祖宗,你可千萬別任性,多少人盼著你高中呢。」
「知道了知道了,快幫我去查,晚一刻我都等不了。」
「這就查這就查。」
老僕被她指使地團團轉,轉到一半回過味來:「不是,郎君您要調查西寧伯家的人,這是要鬧哪樣?」
「我也不知道。」
「……」
「可能,就是想結識一下?」
「結識之後呢?」
少年郎大笑:「先殿試罷,想那麼多,今晚都睡不踏實了。」
老奴腿一軟:這話怎麼聽著這麼彆扭?您到底是看上小娘子還是小郎君了?
.
一牆之隔,天地之差。
破舊的小院,院外是明媚和煦的春天和鮮衣怒馬的少年,院內,是崔緹一個人的苦等和寂寞。
她想著裴宣,不由自主笑出來。
白鴿見鬼一樣睜大眼,倒吸一口涼氣:「姑娘,今天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鋪好席子就來人了?」
崔緹笑容更盛:「可能……是天意罷。」
感謝上天再次讓我遇見他。
這話明顯就是糊弄人。
她不想說的話沒人能逼她,白鴿好奇心盤桓一陣,死了心,倏然提醒:「姑娘,你十八歲了,是大姑娘了,以後見了男人不能再沖人家笑,會被誤會的。」
「誤會什麼?」
「誤會你對人家有意啊,萬一碰到個好色之徒,他會過來撲你的!」
她故意把話說得嚴重,沒想到崔緹不僅沒感到害怕,神情好像還有些迷茫。
「不會的。」
「不會什麼?」
崔緹輕聲道:「他不會撲過來的。」
白鴿笑她天真,她年紀小崔緹幾個月,自詡見過的人和事比她多:「怎麼不會?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是歹人呢。」
「怎麼會?他是長得不好看嗎?」
白鴿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崔緹彎了眉:「他肯定長得很好看,很面善,所以你才沒有拿掃帚掃他出門。」
「……」
說不過她,白鴿扭捏著自去收拾屋子,留崔緹一人感受春風的美好。
柔風,白色花瓣,重新取出白紗蒙住眼睛的姑娘。
裴宣不是好色之徒,他甚至有時候連男人都不是。
男人喝醉了酒總想趁機占女子便宜,他倒好,只是被咬了一下,酒就醒了。
崔緹閑著沒事咬自己下唇,回想當初用了多大的勁兒。
她甚而在想,若她沒咬那一口,裴宣會不會繼續下去?
會的話,他能做到哪一步?是否有了實質的關係,他才會愛她?
白鴿以為她不懂。
其實她是懂的。
她懂的這些還是上輩子白鴿強行灌進她耳朵,後來裴宣待她甚好,好到她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為他生兒育女。
在經歷過『是否會為裴宣生個小瞎子』的擔憂后,她終於鼓足勇氣想要親近她的夫君。
但她的夫君清心寡欲,襯得她活像不正經的女人。
她生氣,裴宣又來哄她。
崔緹雙膝併攏,一手撐著下巴,心想:裴宣真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