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琥珀心(二)
她分外小心地看著周圍的人,以防他們擠到自己身邊的那個被油布蓋起來,滿滿當當的籃子。
一個舉著無數罈子的彪悍大漢從附近的人潮中擠了過來,他似乎沒有看到在他身邊分外嬌小的針娘,不由分說地走了過來。
針娘睜大了眼睛,唯恐避之不及,整個人踉蹌著跌倒在地上,身邊還放著一堆無人問津的竹篾工具。
她灰頭土臉地感受著周圍人冷漠的注視,然後看著大漢瞥了她一眼,然後又自顧自地走開。
針娘吃痛地站了起來,然後看到自己懷中完好無損的籃子之中,她還是鬆了口氣。
「沒事就好....」
她笑道,話是對籃子說的。
只有她知道,裡面裝著幾個她趕早做的小菜,都是許郎愛吃的那種,還有一小瓶新開壇的杏花酒,許郎素日最愛喝這種酒了,這次難得來看他,帶給他一併嘗嘗。
她完全沒有在意她此時此刻的狼狽,只是想著。
到了,快到了,許郎應該就是在這附近擺攤的吧?
年前他帶自己來看過,應該就是這附近的攤子了吧?
她的記憶里一貫很好,再繁複複雜的圖案,只要她看上幾眼,就可以記住,所以這次她也不例外,很快就七拐八拐,穿過人流找到了那個攤子。
正當她以為可以看見心心念念的那個身影的時候,她卻只看到了那個熟悉的攤子上卻絲毫不見熟悉的字畫。
變成了充斥著血腥味的殺豬攤。
她愣了一秒,然後怔怔地走了上去。
「小.....」磨著殺豬刀的大漢眯起眼睛快瞥了一眼針娘,然後收回話語,隨口說道,「客官幾兩?」
「那個,我不買肉,我想問一下之前在這裡擺攤字畫的那個公子呢?」針娘躊躇了一秒。
「........」
大漢不說話,然後眼睛盯了針娘幾眼,隨口說道。
「他?」
他輕哼一口氣。
「他早就不在這裡擺攤了,大概半年之前就不在這了吧。」
「半年前?」針娘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這怎麼可能?」
大漢看著這個奇怪的婦人,嗤笑了一聲。
「怎麼不可能呢大嬸,人家細皮嫩肉的,「功夫」好著呢。」
聽著大漢腌臢的話語,針娘收斂起客氣的面容,一言不發地離開。
大漢聳聳肩,繼續磨刀。
離開攤子之後,針娘徘徊在街道上,看著周圍的喧囂和熱鬧,此時此刻她只感覺自己格格不入。
離開了熟悉的環境之後,她距離這個世界已經脫節太久.....
以至於久到連這些都變得陌生。
她看了一眼自己髒兮兮的手,嘆了口氣。
算了,晚上等許郎回來問問他吧。
興許是換了個地方了。
現在這裡競爭這麼激烈。
針娘剁著步子,想著離開的路徑的時候,她忽然透過人潮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站立在滿架的團扇前,滿架子的團扇隨風飄擺,然後齊齊鳴奏去愉悅的弧度。
一位錦衣華服的官家少女站在他身邊,親昵地挽著他的手。
李珍兒看著手上的青鳥團扇,笑著看向身邊的許繼,嬌嗔:「許繼,你覺得這個怎麼樣?適不適合我?」
「爭奇鬥豔,一脈華美。」許繼含笑看著那隻在白鳥中盤旋翻飛的鳥兒,笑著給出了這樣的一個評價,「適合的。」
「哼哼!」李珍兒笑了,滿眼都是憧憬和愛戀,「那,我呢?」
她的咄咄逼人和尖銳全部消失,全都變成了小女兒的嬌羞情態。
許繼摩挲著她的發頂,俯身給她扇著風,在她耳邊輕聲耳語。
「團扇有佳人,此物意團圓。」
李珍兒頓時羞紅了臉,手輕輕捶著身邊男子的肺腑。
「許繼你討厭。」
針娘看到許繼的一瞬間,想大聲呼喊朝他揮手。
「許郎,我在......」
但是,她的瞳孔倒映出那個她朝思夜想的男子,俯身向另外一個她素不相識的女子悄然低語。
眉眼間情意綿綿,暗送秋波,裡面的情愫.....
怎麼都忽視不了。
她看到那個女子嬌嗔地捶著他的胸膛,然後依偎在他懷中。
她看到自己沒有把話說出口,只是悄悄放下手。
她看到自己僵硬地轉過身子,防止他看到自己。
不能讓他看見我....許郎難堪了這麼辦?
那個女子是誰?
朋友吧?對,一定是許郎寫字時認識的朋友?
可是,朋友會這般嗎?
會俯身耳語,會這般,親密無間?
他......
他在做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不對,那,那個女子.....
她是誰?
對!
她是誰?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家男人?
針娘顫抖著嘴唇,水花在她琥珀色的瞳孔中匯聚。
憤怒在她胸腔中積聚,她想衝到那個不知廉恥的女人面前去質問她是誰,她想問許繼這是怎麼回事.....
她甚至開始質問自己.....
自己.....
自己今天為什麼要過來?
對啊,我今天為什麼要過來呢???
只要,只要不來,一切都不會發生,許郎可以開心,我也可以開心....
不會鬧得不愉快,不會.....
不會像現在這般.....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許郎要這樣做呢?
「人家細皮嫩肉的,功夫好著呢。」
大漢的聲音還言猶在耳,她諷譏地笑笑。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啊。
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如同決堤的洪水,視線開始失焦,身邊的色彩進一步分割成無數的碎片,最後破碎成滿地狼藉。
痛苦和悲傷,齊齊在她的身上聳動,然後轉化成深沉的悲切。
為什麼會發生,她在質問自己。
是因為我自己嗎?
我不夠好?我的醜陋,我的衰老,我的......
針娘低頭看向水泊中的自己。
皺紋悄然蔓延到光華的鏡面上,黃斑和暗沉將曾經光潔的鏡子變得黯淡。
這個曾經清麗可人的花朵,在不知不覺,在日復一日的端坐中,已經悄然枯萎了。
花朵在流淚。
晨間的露水變成了殷紅的血淚。
是我的錯嗎?
可是,在成為所謂的針娘,在成為許氏之前,我是誰?
李珍兒笑著買下團扇,然後挽著許繼的手,她的視線瞄到身後背對著她們的女人,嘴角露出了一絲得逞的笑意。
呵......
看來果兒幹得不錯,那個女人今天果然來了。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啊......
不爭不搶,註定要失去。
她李珍兒,從來,從來,可不會坐以待斃。
「我們走吧,許繼?」
李珍兒將一閃而過的快意遮擋在團扇之下,眉眼如畫。
「嗯。」
「走吧。」
許繼笑了,笑得爽朗。
針娘也笑了,心若癲狂。
過了許久,幾個乞丐驚奇地發現巷口的水泊上端放著幾盤小菜,菜肴被污水浸染,油污暈染開來。
唯獨那一壺杏花酒,碎了酒罈,琥珀色的酒液,流淌了滿地。
就如那琥珀般的心,破碎之後,竟然和滿地的泥濘.....
絲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