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華斑駁流動,總有一份不變的情。
1
江渝生的額被輕輕一點,悲歡苦樂從她的身體中抽離。眼淚已哭盡,血已被年華風乾,留下一道道像傷疤,抓成令人心痛的痕迹。
一幕幕回憶一閃而過。山洞、地震、漩渦、星空、談天、果樹花叢、不懼天高路遠的少年、逃離、殿前、天牢里的失聲痛哭、顫抖的手、紅刀子、成股成股的鮮血……掠過又何處去尋?本是不忍去尋了,尋了只換來淚。淚痕幹了又被新的淚水傷痛覆蓋,濕了又干,悲傷反反覆復,無窮無盡。
痛的深刻總引她尋。
……
……
她以為無盡的昏睡,終要結束。
江渝生緩緩睜開被淚水久久糊著的眼睛,還是她熟悉的天花板。燭火在幽幽暗夜裡晃著,暖黃暖黃的。
她好像從冰冷的海底浮起來,瑣碎繁雜的傷痛曾經糾纏撕裂她的每一寸皮膚。
好在她都忘記了。她又輕鬆了,她又可以做回那個天真的沒有煩惱小女孩了。
江渝生敏銳地察覺到她的心灰意冷都被她遺忘,這本是一件幸事,卻遺留著空虛。
被遺留的空虛里揉著許許多多的快樂甜蜜的時光。這空虛就像是空蕩蕩的房間里,曾經擺放著一件件承載著滿滿回憶老物件,不知什麼原因,這些物件消失了,連帶著回憶,毫無徵兆地,殘忍地一點也不給她留下。房間里現在只剩下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落滿塵土。平日中平平無奇的快樂她會繼續嚮往,卻沒有魅力讓她死心塌地地留戀。有過痛和失去,快樂才值得留戀,她想自己的快樂太廉價,卻又付出很大代價。快樂本是世上求之不得的,她卻輕易得到了,這樂卻也是易碎的,被註定的傷痛擊碎,無法修補了。
這空蕩蕩的房間里被江渝生遺忘的甜蜜,也許是她無憂無慮的理由。
她關於那個人的悲歡一併被遺忘,它們試圖拼湊出些什麼。
是不是只有被忘了的才更能吸引人去探尋?
江渝生想試試找回這些,拼湊這些。去尋些歡樂的來,尋到痛心的也不要緊。此時的她自信地覺得我一定不會被所謂傷痛擊潰,她從來都是樂觀愛笑的。她想找回傷痛不過是豐富她的這長長一生的經驗罷了。忘掉不就是逃避嗎?她一向敢作敢當。
2
思慮著,江渝生才看見趙寒雨坐在床邊,微微把臉別過去,偷偷用手帕擦拭紅紅的眼角,怕江渝生髮現似的。趙寒雨幾乎沒有哭聲,她死死壓抑著,好像稍微放鬆一點,哭聲就會炸裂開,現在就像馬上就要沸騰的水。她的傷痛慢慢碾碎她的喘氣聲。
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江渝生不敢相信她只是昏倒,她的寒雨姐姐就會哭成這樣,她從來沒有見寒雨這樣哭過。江渝生想先讓她把注意力往自己身上攬,如此寒雨就不會這麼疼了吧,她撐著身子慢慢坐起,輕笑說:「寒雨姐別哭,我醒了,我沒事,別擔心。」
趙寒雨堅強地向江渝生笑一下,嘴角好難看,明明想向下,還強行向上。趙寒雨本來挺好看,哭一下江渝生都快不認識了,原本清清爽爽的,變得又紅又熱又腫。
「醒了就好。」濃濃的哭腔讓懷江渝生疑這不是寒雨的聲音。寒雨又輕又慢地扶渝生起來。
長久的靜默讓悲傷無限放大。江渝生不知怎麼回答她。看著她的眼淚一滴一滴的滾下來,渝生手足無措。她平時總沒心沒肺的,江渝生擔心她這個笨嘴讓她更傷心。
「寒雨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對我說?」憋了半天,她只問出這麼一句。
「傷心事。」她皺眉,又淌下一滴淚。渝生仍然等著她繼續開口說,卻發現她又死死地閉嘴了。簡潔明了的話最為悲痛。
江渝生嘟著嘴給她擦眼淚,和寒雨的手帕碰在一起。
「喲喲喲,可快別哭了。傷心事那更要說出來,說出來不就輕鬆多了嗎?而且還有我這位通情達理的江渝生小姐聽你傾訴呢,說不定還能給你答疑解惑。」江渝生大大咧咧地笑,仍然選擇像沒發生過什麼一樣,幽默地安慰她。她那時候總感覺自己無所不能,所有的悲傷一旦遇到她都會被驅散。從小到大,他們都說江渝生像個小太陽。
「我和你哥的事,被發現了。」這話猶如一塊大石頭,震住了江渝生,壓得她無法動彈。
這意味著,趙寒雨姐姐和江渝生的哥,都會死……
剛才江渝生的笑仍然像個太陽,只是發出的熱不再是溫暖,而是在灼燒、放大她的悲傷。
愛情在天界就是這麼偉大,誰都願意為對方去死。偉大並虐心著凄涼著。
凄涼把江渝生的傷痛凝固至冰點,硬邦邦的。
江渝生鼻頭一酸,眼淚盈滿眼眶,和著燭火晃,燭火和寒雨姐的臉在她眼眸中都變了形。淚還沒來得及掉下,她就開始頭痛,頭暈,她的世界天旋地轉,好像有千軍萬馬踏著她的腦袋。江渝生摁著太陽穴,極力控制著嗓子別叫喚,但還是破出嗚嗚咽咽的嚎叫。她竟然開始五味雜陳,一股強大的力量擊潰她極力綳直的軀體。她在床上痛苦地翻來覆去。
江渝生想,這一切一定不是因為寒雨姐和我哥的那事情造成的,極痛但不至於。是我自己的身體恰好在這時候發生了變化,作為神我不會生病的,這到底要怎麼變呢?
寒雨不知所措地拍江渝生:「渝生,你怎麼了?我去幫你找人叫天神來好不好?渝生?你千萬不要有事啊……」她邊喊邊幫渝生擦汗,擦汗的手都是抖的。寒雨的淚砸到我臉上和渝生的眼淚混在一起,熱乎乎的,在臉上東滾西滾。
江渝生張嘴想說讓寒雨姐別擔心,但她的下嘴唇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上下牙打顫,想說的話全都塞進她驚慌失措的呼吸里。
寒雨哭腫的臉越來越模糊,聲音越來越弱,直到一切又重新歸於平靜。凝重的靜,傷痛的靜。
伴著靜,江渝生昏了過去,做了一個很長很長又很美很美的夢。令她流連忘返。
這夢從她不到十九歲時,在人間某處的沙場雪原,戛然而止了。
她的記憶從兩年多前直到現在,都是這缺一塊,那缺一塊,稀稀落落的,疏疏漏漏的。
一切溯洄到十七歲半去往人間的那天。歷歷在目,溫暖如初。塵封已久的記憶又湧起,只如清清淺淺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