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宋文進來收拾碗筷,見宴云何依在窗口發獃,再看桌上多出來的茶杯,就知定是虞大人來過。
「大人,別看了,人都走了。」宋文小聲嘀咕道。
宴云何回過身來:「又小聲嘀咕什麼,在編排你大人我?」
經過整整一日,宋文已勉強找回精神,逐漸開始接受白天那幕。
現在看到宴云何,不免想起那備受衝擊的事實:「大人你都這樣了,還需要我來編排嗎?」
宴云何冷靜道:「大丈夫不拘小節,何必在意這種小事。」
這話說的,彷彿當初宴云何自己不是吃了葯喝過酒,才有膽子去找虞欽一般。
「是是是,大人說得都對。」宋文無精打采道。
宴云何抱起手:「膽子不小,現在這般明目張胆地敷衍我。」
宋文:「誰讓大人你不爭氣。」
「我!」宴云何被堵得一窒,竟不知如何反駁。
「若大人不讓著,虞大人怎能將大人吃得死死的,用我娘的話說,大人你這是懼內。」宋文道。
宴云何回道:「懼內怎麼了,虞欽生得這般貌美,既然跟了我,寵些又如何。」
宋文嘖嘖稱奇:「能把色令智昏說得這麼理直氣壯,也就只有大人你了。」
說罷不等宴云何給他屁股一腳,宋文端著食盒一溜煙跑了。
翌日宴云何散朝後,嚴公公傳詔,將他領至御書房。
成景帝依在那處看摺子,今日早朝他石破天驚地提出了要清丈田畝,攤丁入戶。
按理說這本該是件好事,一來可避免挪移田地民籍進行逃稅,導致國庫空虛,二來也可緩解百姓困苦。
然而這道政策卻是在割滿朝文武的肉,僅僅只靠俸祿,如何能養家糊口。
何況那些本就貪的,不只自己名下,連帶著旁枝親戚一起侵佔民田。
日積月累,數額巨大,吃進去的東西,又如何捨得吐出。
於是哪怕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良策,卻還是有不少人紛紛上書,讓成景帝收回成命。
那時的成景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些臣子們,既沒收回成命,也無繼續推行的意思。
這事本就棘手,先太子當年執意推行,最後下場,也與此政不無關係。
按理來說,以成景帝的謀划,這道政策該是他大權在握后,再行推動。
宴云何沖成景帝行了一禮:「此政雖然已經商討許久,但現在仍不是落實的合適時機。」
成景帝將手裡的奏章往旁一扔:「太子哥哥當年早已想好了法子,可惜他錯就錯在,根基未穩便貿然行事。加之父皇那時病入膏肓,才使姜黨趁機作祟。」
「朕登基已有八年,這一年年地等下去,只等到姜黨愈發龐大。為了保持平衡,也只能放任文官結黨營私。」
「這經年累月下來,風氣太壞,想辦實事的留不下來,倒是這些蛀蟲養得是一日比一日肥碩。」
「前些年大興戰事,雖說抵禦了韃靼入侵,但於民無益。國庫空虛,便只能加大稅賦。他們願意苦百姓,就不願意苦自己。你瞧瞧今日朝堂他們那些嘴臉,朕恨不得把他們都拖下去砍了!」
說罷成景帝胸口急促起伏,難得情緒外露。
宴云何立即道:「陛下也知這攤丁入畝,一要動用國子監文生,派到各地登記造冊,二要有當地軍力支持,以免豪強生亂。現下時局未穩,京營之一仍在太後手中,而祁將軍還要鎮守邊境。」
「姜黨雖然折了一個工部尚書,但他們只是暫時蟄伏。此政若逼急了朝堂上其官員,聯合起來一同抵抗此政,再由姜黨挑撥,到那時怕是要生事啊。」
宴云何說的這些,成景帝怎會不知。
他疲憊地扶著額心:「從前朕總是在想,太子哥哥生前素有威望,是眾人誇讚的仁君,為何是這般結局。」
「現在朕倒是明白了,害他的便是他的仁慈。面對這些豺狼虎豹,仁是最無用的。」
成景帝撐著座椅,用眸色深深望著宴云何:「若成大事,必需有所犧牲。」
宴云何卻面色不變,他腰身挺得筆直,跪了下來:「臣不懂這些大道理,只知家國一體,若是連自己想護之人都護不住,無法保家,又如何衛國。」
成景帝眉頭緊皺:「你若真這般軟弱無能,便是朕看錯了你。」
宴云何垂下眼眸:「陛下或許認為,每一場戰爭的勝利,必然有所犧牲,好的將領需懂得取捨。然將不仁,則三軍不親。若是從一開始就想著要靠犧牲取得最大的勝利,便不會有人死心塌地的追隨。」
「但凡肉體凡胎,都有七情六慾。如何能做到鐵石心腸,枉顧人命。陛下心存大義,關懷天下蒼生,臣一直都知。臣也知陛下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太平盛世。」
「可是陛下,若行事只為得勝,不折手段,這與太后所作所為,又有何區別?」
此話如同無聲驚雷,在這君臣二人之間炸開。
成景帝握緊了身旁的扶手,面色發白,他緊緊看著宴云何,嘴唇張合,最終只將奏摺往宴云何身前一摔:「滾!給朕滾!」
宴云何從御書房離開時,嚴公公隨在他身側,欲言又止一番,才輕聲對宴云何道:「大人這般說話,可真就傷陛下的心了。」
「若是陛下只為自己,何必如此費盡周折,與朝臣與太後周旋。皇城司又為何不止設在京城,而是散在大晉的每一處。」
宴云何就是知道為什麼,才一直以來,始終忠於成景帝。
皇城司雖名義上與錦衣衛同職,實則更多的是監察各地,有無欺上瞞下,魚肉百姓。
祁少連也是同樣清楚,坐在朝堂上最高的那人,究竟給予了多大支持,他才能穩守邊境。
那一夜在祁府,祁少連便對他說,無論如何也不要頂撞陛下。
更不要因為他的緣故,與陛下離了心。
宴云何清楚成景帝有諸多難處,只是清楚卻不代表理解,他也不會贊同成景帝的所有決策。
並非犧牲的人不能是虞欽,而是難道虞家犧牲得還不夠多?
虞家為何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成景帝該是清楚的,可他依然選擇了虞欽來做暗線。
宴云何無法理解,也理解不了。
他不後悔頂撞陛下,就像師父說的,若是京城呆不下去,他還可以回大同。
可惜虞欽不會跟他走,哪怕虞欽說過許多次,要去賞他看過的風景,走他踏過的路,但他清楚明白,虞欽不會離開。
不願走便不願走吧,他可以留下來。
等到緊要關頭,再把人腿腳打折,強行帶走。
宴云何出了宮,直奔點心鋪。
隱娘恰好在皇城司總部處理事項,見宴云何一來也不管任何人,拿了令牌就進房看卷宗。
她好奇地跟了進去,才發覺宴云何又在看虞欽的卷宗。
「你這天天看,就看不膩嗎?」隱娘好奇道。
宴云何隨口敷衍:「心上人的東西,又怎會看膩。」
隱娘撇嘴:「哪個心上人受得住你這樣看啊。」
宴云何頭也不抬:「你兄長就是喜歡我這麼看他。」
隱娘面色一僵:「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宴云何緩緩抬眼:「你真聽不明白?」
隱娘努力地穩住臉上的表情:「嗯,什麼我兄長啊,你在說什麼?」
「虞欽不是你兄長嗎?」宴云何波瀾不驚地說:「白茵。」
隱娘心神大震,險些失態,但她還是努力故作不解道:「白茵是誰?你今日究竟是怎麼了,到底在說什麼?」
宴云何重新低頭看著卷宗:「不是就算了,我詐你罷了,誰叫你這麼關心我心上人。」
「他有家室了,你以後少去虞府監視他。」說罷宴云何握著一卷宗:「找到了。」
隱娘一顆心經歷了大起大落,還沒平穩,下意識問道:「找到了什麼?」
宴云何:「上次我總覺得這裡少了點什麼,現在看確實有被動過的痕迹。」
隱娘回過神來,進入狀態:「你這話可有證據,篡改卷宗可是大事,這說明皇城司出了內賊,是要即刻進行內查的。」
宴云何緩緩鬆開手裡的卷宗:「……可能是我誤會了。」
隱娘這才鬆了口氣:「你別這麼嚇人好不好。」
宴云何站起身:「你今晚要不要來我府中,我廚娘做的點心可是京城一絕。」
隱娘猶疑地看他:「你在打什麼壞主意?」
宴云何尷尬笑道:「是我娘,我娘總是追問我心上人是誰,我總不可能跟她說,我喜歡的並非姑娘,而是郎君吧。」
隱娘:「這又與我何干?」
宴云何:「你只需去我娘親面前裝裝樣子。」說罷他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事成后我還能少了你嗎?」
隱娘動心地看著那銀票:「一張不夠!」
宴云何:「你變貪了啊。」
隱娘痛心說:「你都不知道京城的胭脂水粉有多貴,我要去見你娘親,總要裝扮得好看些吧。」
宴云何仔細瞧她模樣:「確實得打扮得好些,記得不要抹胭脂。」
「為何不抹胭脂?」隱娘疑惑道。
宴云何意味深長道:「我怕你到時過於激動,哭花了臉,那就太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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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不仁,則三軍不親。出自《六韜·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