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京城諸事方定,你怎麼就這般急著想走,朕以為你現在最關心的是其他事情。」成景帝臉色難看道。
宴云何低垂著臉:「要是陛下是枉顧忠良,薄情寡義之輩,那臣就更不該留下。」
成景帝被他話語一刺:「你這是在怪朕。」
「臣不敢。」宴云何面無表情道:「如今三大營之權盡歸陛下手中,京城中已不需要臣。」
「誰說不需要!」成景帝一拍御案,門外近侍一同跪下,宴云何卻頭也不抬。
怒火過後,成景帝又皺眉道:「朕知你心中有氣,你且回去考慮幾日,好好想想,莫要一時衝動。」
宴云何雙手按在地上,緩緩蜷縮十指:「臣……」
成景帝:「再敢多言,天牢那處,朕只能吩咐多加派一些人手了。」
宴云何最終還是起身,離開乾清宮。
嚴公公行至他身邊:「宴大人,你這是又何必呢?」
「張姑姑還沒交代嗎?」宴云何不答反問。
嚴公公:「畢竟是太後身邊人,嘴硬得很,不過咱家已經找到了法子,她有個乾女兒,名喚今雨,據說是張姑姑宮外的弟弟所生,很受她疼愛。前不久張姑姑就把今雨送出宮去,現在下落不明。」
宴云何唇角微抿:「宮裡想找一個人還不容易?」
「錦衣衛廢了,皇城司又忙。這緊要關頭,急需用人。宴大人你還要去邊關,這事也只有咱家來忙了。」嚴公公意有所指道。
宴云何眯起雙眸:「這是何意,你在威脅我?」
嚴公公慢聲道:「我知大人對冬狩一事抱有心結,但也不能意氣用事啊。」
宴云何沒有理會他:「今雨的下落我會找,張姑姑你幫我看著,別叫她輕易死了。」
嚴公公一晃拂塵:「那便再辛苦宴大人一段時間了。」
回到府中,登門拜訪宴府的人,自從冬狩以後便多了數倍。
現在京城誰人不知,姜家倒了,身為天子近臣的永安侯府宴云何,風頭正盛,人人都想同他道一聲恭喜。
宴夫人在宴云何告病不上朝的這段時間,也跟著一道稱病,閉門謝客。
晚上宴云何陪宴夫人用膳:「這些時日,怎麼不見娘親好友來府中相敘。」
宴夫人白了他一眼:「最近府上最好是少些走動,娘也會約束好下人不要闖禍。你莫要聽那些旁人的話,以為自己立了大功,沾沾自喜,到處結交,那才會真的惹出禍事。」
「再說了,為皇家辦事說著好聽,旁人哪知其中艱辛。你看你這些時日,都瘦了多少。」宴夫人有些心疼道。
宴云何心有微澀,熱意也湧上眼底:「哪有瘦。」
宴夫人嘆息道:「我都這個年紀了,很多事情也看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只要你別把事情都悶在心裡,等到時抑鬱成疾,那才叫壞了事。」
宴云何持筷的手輕輕一顫,宴夫人這話裡有話,好似都要將他看透。
宴夫人又道:「晚上出門的時候記得多穿些衣物,別著涼。」
「……」宴云何嘴裡的食物都咽不下去了。
宴夫人:「別為難人家小宋了,整日要替你打掩護,連覺也睡不好,瞧著都老了不少。」
宴云何趕緊給宴夫人倒了碗湯:「娘,你喝湯。」
聽出他語氣中的討饒,宴夫人才罷休,給宴云何留了幾分薄面。
回到房中,宋文已經習慣性地要過來給宴云何更衣。
宴云何拒絕道:「別換了,娘都知道了。」
宋文瞪大了眼:「怎麼會!」
「知子莫若母,她怕是早有猜測,但從未說過罷了。」宴云何嘆聲道。
宋文糾結地捏著宴云何的衣服:「那今晚我還要在這睡覺嗎?大人你不知道,這段時間我都不敢熟睡,你到底去哪忙了,忙得整日半夜三更都不回來。」
「大人的事你少打聽。」宴云何說完后,自己穿上披風,離開了房間。
宋文撇了撇嘴:「大人,就算你不說,光聞你身上那味道我都能猜得出來。」
……
周大夫將針收起,擦了把頭上的汗。
這半個月,他自從接手了這特殊的病人後,便沒怎麼休息過。
也幸好這病患是他前陣子才看診過的,針對他身上的病症,他還與藥王谷的師兄弟們書信商討,研究了番。
雖說是受人之託,但周大夫也好久沒遇到這樣病人了。
再給其診脈時,周大夫險些被嚇到了,這才多久沒見,這人究竟是怎麼折騰自己的,本就沉痾難愈,指下脈相浮而無力,似有若無,已是大限將至的脈相。
看診之地也頗為詭異,竟是大牢。
只是這牢獄瞧著奇怪,牢房中算得上乾淨,床榻書案一應俱全,甚至還生了些炭,保持供暖。
周大夫是有聽說過,這大牢另闢一處,會關押一些特殊的犯人。
大多都是皇室宗親,亦或者是一些過於剛直的文官,都會被成景帝罰來此地,小懲大戒。
只是周遭環境再好,周大夫認為對他的病人也毫無益處。
周大夫用了他門派獨門秘法,叫患者陷入了漫長的睡眠中,清醒的時間極少,加上每日施針,以此穩定病情。
從牢房出來,周大夫被站在一旁暗處的宴云何嚇了一跳:「大人,你來了多久了?」
「不久。」宴云何一如往常地答道。
周大夫簡單地說了裡面人的情況后,又道:「還是需要儘快找到解藥,便是解了毒,他身上這麼多的舊傷,已然傷了根本,需得早日隨我到藥王谷養傷為好。」
宴云何:「我知道了。」
說罷,他又問周大夫:「他醒了嗎?」
周大夫欲言又止,上一回那人短暫地醒來過,宴云何分明已經來了,卻始終呆在外頭,未曾進去,直到那人又昏睡過去,這才露面。
周大夫忍不住道:「他每回醒來,見了老夫,都問起大人。」
宴云何眼睫微顫,卻有些執拗地側過臉:「總歸也沒醒幾次,周叔你也不必同他說這麼多。」
周大夫無奈地搖了搖頭:「葯熬好了,已經放在桌上,你先進去給人喂下吧。」
宴云何謝過周大夫,這才放輕腳步,走過那一間間空蕩的牢房,抵達深處那間燃著燭光,散發著藥味的牢房。
門並未用鐵鏈鎖上,只是對於始終沉睡在榻上之人來說,鎖與不鎖,沒有太多區別。
這人甚至不知道,究竟有誰進出過此地。
宴云何來到床前,看著虞欽緊閉雙眸,陷入深眠的臉,熟練地端起桌上的葯碗,動作輕柔地將人摟在懷中,再把葯一口口喂下。
用帕子拭去虞欽唇角的葯汁,宴云何躺在虞欽身側,伸手把人抱著,安靜地把臉埋進對方頸項。
虞欽原本的氣息已被濃郁藥味給淹沒,聞著很苦,叫人心頭髮澀。
宴云何來了這麼多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呆在這裡,安靜地在床上陪著虞欽。
偶爾會幫忙打來水,給虞欽的身體做簡單的清理與擦拭。
這人喜潔,在牢中待這樣久,肯定會覺得不適。
將虞欽調來這個監獄,雖是成景帝的授意,但肆無忌憚地出入此地,完全不管外界如何猜想,是宴云何的自作主張。
哪怕他每回都是深夜前來,但不代表不會有人知道。
但宴云何已經完全不管不顧了,成景帝出乎意料地沒出言指責他的所作所為。
成景帝沒有說該怎麼處理虞欽,但通過這些時日他的試探,以及成景帝的反應,宴云何已經猜到了答案。
宴云何用濕潤的帕子擦過虞欽的臉頰時,他感覺到手下的身體動了動,好似立即要睜開雙眼。
不過他清楚,虞欽醒不過來,有幾次他都看到虞欽的眼皮在顫動,彷彿感受到了什麼,竭力地想睜開眼,但很快又會再次陷入沉睡。
掌下是溫熱的,有呼吸起伏的身軀。
不是宴云何這段時間的噩夢,那冰冷的,在他懷裡咽了氣的身體。
每一夜他都會夢到在那個帳營里,虞欽抬起火銃。
有時是夢見有人搶在他前面,一刀刺入了虞欽的胸膛。
有時候又夢見虞欽入了獄,等待他的是秋後問斬。
虞欽為什麼會用那個火銃,宴云何在看到的那瞬間便知道了。
因為如果帳營里,有誰能阻止那時候的虞欽,就只有宴云何。
最熟悉火銃,也是最明白該如何中斷那個火器的人。
宴云何被排除在謀划外,又被安排了一切。
這個安排他的人,包括虞欽。
該有多心狠,才讓他來為這一切劃下句號,讓他來阻止這出明知道是送虞欽到絕境的戲碼。
虞欽若是死了,他便是殺了虞欽的那個人。
砍在火銃上的刀,亦是劈入他心頭深處,絞得鮮血淋漓,傷得體無完膚。
宴云何睜開眼,哪怕他身邊的依然是虞欽,可是噩夢依然不會放過他。
他撐起身體,在虞欽的唇上落下一吻。
「這一回,不是你拋下我。」
滿室寂靜。
虞欽猛地睜開眼,他心跳得快極了,思緒仍是昏沉的,他竭力地轉過了臉,燭火已經熄滅了。
枕邊空蕩,好似無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