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不等宴云何想出該怎麼安撫隱娘的法子,火上澆油的人就來了。
在散朝後,成景帝約見了數名大臣,才剛議事完回來,一眼便瞧見這亂作一團的局面。
嚴公公火急火燎地將宴云何尋來,便是為了避免出現這樣的局面。
怕隱娘一時衝動,說出了不可挽回的話,逼得成景帝下不來台,那對誰都沒有益處。
宴大人是個聰明人,只要搬出虞欽,他會比誰都要上心,嚴公公便第一時間找了他。
本以為成景帝還要一段時間,足夠宴云何把人勸走,現在瞧見成景帝坐於輦輿,沉著臉望著這處的模樣。
嚴公公頭疼地閉上眼,無聲嘆息。
成景帝從輦輿走下,緩步行至隱娘身邊,垂眼看著隱娘那凍得青白髮紫的臉,不辯喜怒道:「起來。」
隱娘的身體肉眼可見地哆嗦了一下,在地上掙扎了會,試圖起身。
但在雪裡跪了太久,身子早已僵了,在平日里簡單的起身動作,都難以做到。
宴云何剛要上前將隱娘扶起,便看到成景帝沖隱娘伸出了手。
隱娘猶豫了一瞬,還是伸手握了上去。她的手指被凍得紅腫青紫,十分難看,搭在成景帝修長白皙的手中,更顯突兀。
給隱娘借了把力,成景帝待人站穩后,便收回了手,越過這一地的鬧劇,獨自往殿內走去。
遙遙地,只給外頭眾人留下一句:「別在外面丟人現眼。」
宴云何頭疼地扶了下額,能把叫人進去,換成了這般不討喜的說法,也就成景帝敢這樣肆意妄為了。
若不是全天下最矜貴的人,又怎能養出這樣的脾性。
側眸一看,果然瞧見隱娘泛紅的眼圈。
嚴公公過來勸:「隱姑娘,一會與陛下說話,不可再像今晨那般放肆了。宴大人,你也幫咱家勸一勸。」
宴云何剛要張嘴,就感覺隱娘不可思議地望向他,彷彿只要宴云何幫著成景帝,便是背叛。
在隱娘看來,宴云何不應該這麼冷靜,虞欽犯下滔天罪行,此時在獄中生死不知,宴云何怎能幫著嚴公公,一起對她說教。
宴云何只需對上隱娘的目光,就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
但要將真相全盤托出,宴云何認為不該是他來說。
成景帝又或者虞欽,這兩個人誰都好,是他們該向隱娘告知真相。
宴云何避開嚴公公的目光:「你兄長現在很安全,至於為什麼,你該去問陛下。」
隱娘一怔,她立即從宴云何短暫的話語中,感覺到了不對勁。
嚴公公沒想到宴云何這一來,不僅不幫著熄火,還來了招禍水東引。
「宴大人!難道是咱家沒跟你說清這其中厲害?」嚴公公意有所指道。
「為什麼要問陛下……」隱娘面色突然煞白一片,她幾乎是即刻就猜到了一種可能。
說罷,不等他們回答,隱娘提起裙擺,扭頭就往殿內去了。
宴云何看著著急的嚴公公:「要是陛下僅僅因為隱娘的不敬,便不肯按說好的那般將虞欽送出京去,那說明陛下本就不打算放虞欽走,嚴公公何必拿話來激我。」
轉而他又道:「陛下金口玉言,想來不會因為區區一個小女子的犯上,就收回成命。」
宴云何被嚴公公的一句話亂了方寸,真以為成景帝要後悔了。
但現在看來,這很有可能是嚴公公的誇大其詞,自作主張。
他心其實也是懸著,一日未能送虞欽出京,便不能真正定下心來。
說罷宴云何也隨著隱娘身後,進了那偌大內殿。
在嚴公公那裡耽擱了不過一陣,殿內的氣氛竟然急轉直下。
只見隱娘筆直跪在成景帝身前,仰著頭問:「陛下,虞大人要是想對陛下不利,那一日他有千百種方法,為何要選一樣他從未用過的兵器,甚至是神機營才能用上的火銃?」
「虞大人又為何與其他人不同,單獨關在天牢?」
成景帝嘴唇緊抿,沒有說話。
隱娘又道:「陛下,虞大人……」她聲音已經在微微顫抖:「虞大人是真心想要刺殺陛下嗎?」
宴云何駐足於數步之遙,沉默地看著隱娘的背影。
無人說話的寂靜中,隱娘回頭看了眼宴云何,又緩緩轉臉看向成景帝:「為什麼虞大人沒有性命之憂,不是因為陛下答應過我,會饒他一命,而是因為……」
她嘴唇哆嗦著,幾乎明白了一切:「他從一開始就是陛下的人嗎?」
隱娘的聲音因為失控而變得高昂,在殿內陣陣迴響。
這些質問,幾乎是劍指成景帝。
便是成景帝也無法對著隱娘憤怒通紅的雙眼,搬出那套說服宴云何的說辭。
眼前的人是虞家人,哪怕沒有認在虞長恩名下,她也確確實實是虞家人。
「陛下!」隱娘聲聲泣血:「他是虞家最後一點血脈,虞家已經為大晉付出了一切了!」
「虞欽是最合適的人!」成景帝打斷她:「朕別無選擇!」
「陛下怎會沒得選!不過是比起帝王名聲……」隱娘話還未說完,宴云何一把上前,按住隱娘的肩膀:「隱姑娘,慎言!」
成景帝已經被氣得唇色發白:「讓她說下去!」
隱娘還要再說,宴云何死死抓住隱娘的肩膀:「隱姑娘,陛下沒有跟你說,兩日後虞欽便要離京嗎?」
宴云何緩慢抬眼望向成景帝:「還不謝過陛下特赦?」
這話實在太諷刺,虞欽犧牲了一切,僥倖留得一命,卻還要感謝從中受益最大的成景帝。
只因皇權在上,臣子們的犧牲,彷彿都成了應該。
隱娘慘白著臉,萎頓在地,所有理智都在聽到宴云何話語的瞬間,盡數回籠。
下一瞬,她立即爬起身,重重地向成景帝磕頭,力氣極大,不過一下便將額心撞得鮮血淋漓:「請陛下寬恕臣女方才的胡言亂語。」
說罷她抬起頭來,還要再叩首,彷彿要以此來消下成景帝的火氣。
「夠了!」成景帝壓著火道。
隱娘慌張地抬起臉,她害怕地望著成景帝:「陛下,兩日後……」
成景帝看著隱娘的那雙眼睛,裡面再無對他的信賴,只有驚恐與防備。
她現在的所有示弱,不過是生怕成景帝收回特赦。
成景帝毫不懷疑,若是能一頭撞死在這裡,換回虞欽性命,隱娘也是願意的。
底下這兩人都是成景帝心腹,現在為了虞欽,幾乎要與他反目成仇。
成景帝閉了閉眼:「退下吧,朕既答應過你,便不會食言。」
隱娘立即起身,只來得及粗暴地擦了下臉上的血,便如來時一般,毫無留戀,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宴云何也只垂頭同成景帝告退後,跟在了隱娘身後。
隱娘想立刻去天牢,但宴云何勸住了她,她現在破了相,滿臉都是血,去了也只會叫虞欽擔憂,還是先去太醫院那裡處理傷口比較好。
太醫給隱娘處理傷口時,隱娘問道:「淮陽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不比你早多少。」頓了頓,他又道:「有件事我要拜託你。」
直至前往天牢路上,四下無人之時,宴云何才道:「虞欽離京后,會在藥王谷待上一段時間,雲州離藥王谷不遠,或許你能陪著他,替我照看一二。」
有隱娘在身邊,向來虞欽應該會感到高興。
「自然。」隱娘一口答應后,又覺得不對:「這怎麼能是替你照看,難道你不打算去藥王谷看望兄長?」
宴云何避開她的目光,隱娘以她姑娘家的直覺,敏銳說道:「你們怎麼了?」
「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宴云何避而不談。
隱娘似乎猜到了什麼:「雖然不知道你跟兄長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淮陽,我很感激兄長能夠活下來。」
「要是他出了什麼事,我們這些被留在這世間的人該怎麼辦?」
宴云何怔了怔,他這些時日一直避免去想象虞欽的死亡。光是想到失去的那一瞬間,都感覺無法呼吸,此刻更是指尖微顫:「你……先進去吧。」
見宴云何臉色實在糟糕,隱娘沒再多說。
等了許久,終於見到隱娘雙眼哭得紅腫地從裡面出來,她幾乎要睜不開眼,迷濛間看見宴云何還在這裡:「你要進去陪他嗎?」
宴云何頷首:「本來一開始不打算,但是你有句話說得對。」
「什麼?」隱娘啞聲道。
宴云何無可奈何地笑道:「他要是死了,我該怎麼辦,又能對誰生氣。」
隱娘還未回神,宴云何便越過她,迫不及待地往裡走去。
長而幽深的走道,宴云何這些時日踏過無數次,卻沒有任何一次,如此刻心情那樣放鬆。
直至看到那燃著燭火之處,瞧見側坐在裡間,怔怔出神,眉眼還透著隱忍難受的虞欽。
虞欽驀然回頭,詫異地望著宴云何。
宴云何抱臂靠在門邊,上下打量著虞欽,瞧見這人竟然沒換衣服,仍是那身沾了他血的中衣,身上披著他的裘衣。
宴云何推開牢籠,緩步而入:「想什麼,這般出神?」
他輕輕一笑:「寒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