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撂下筷子追上去,原清濯則去前台結賬。
出了餐館,紙錢味兒越來越嗆鼻。原榕撩開厚重的軍綠色棉布帘子,矮身進了店門,廉價質感的檀木類香氣混同著繚繞的細霧撲面而來。
他打量著店裡和想象之中完全不同的陳設,在鋪滿金元寶與冥幣的矮桌旁站著一個掉漆黑木柜子,透明櫥窗里放著一座金色的招財貓。
店主人坐在收銀櫃前面抽煙,視線瞟到原榕清瘦高挑的背影,便啞著嗓子問:「小夥子,想買什麼?」
原榕指了指不遠處的華一鶴:「老闆,我和他一起的。」
店主人說了句行,繼續抱著手機刷小視頻。
緊接著齊逾舟和王欽川也進來了,他們一前一後走到原榕身邊,緊張地盯著華一鶴的舉動,發現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行為,只是買了一束花,外加找老闆要了一張紙、一支筆,寫了幾行簡短的字。
原榕看著身旁金閃閃的紙元寶,小聲問道:「要不我們也給那個同學買點兒?來都來了。」
「你怎麼想的,」王欽川及時阻斷他的想法,「現在都嚴令禁止明火上墳了。」
「那為什麼會有這麼濃的燒紙味道?」
「這裡這麼偏僻,他們就算燒了,警察也不會管到這裡來吧,」王欽川思忖道,「不過你還是別冒那個險了,萬一沒經驗把林子點著了,你就等著哥幾個去局子里給你送飯吃吧。」
原榕撇撇嘴,打住了買冥幣的想法。
他們走出殯葬店,天空又飄起了小雨,不遠處的原清濯正撐著傘打電話,不知道在和誰交談。
他看到原榕一行人出現后便掛了電話,微眯著眸子道:「走吧。」
華一鶴走在最前面帶路。
半山墓園,顧名思義就是把半山腰的斜坡剷平,專門用來埋人做陵園。這裡極度偏僻,陰風陣陣,往山上走的台階全都是碎磚爛瓦,混合著雨水變得黏滑稠濕。
要是從前,原榕一定是被迫給原清濯撐傘的那個,今時今日地位調轉,他也能好好享受一把被服侍的感覺。再看原清濯那雙皮鞋沾了泥水,和他剛出現時一塵不染的精英形象大相徑庭。
「偷著樂什麼?」
原清濯伸出手臂攬住原榕的後頸,微微俯身,那條精緻的墨藍色領帶在原榕眼前盪啊盪:「看到什麼好玩的了,也跟我說說。」
原榕一把拉住他的領帶往下拽,賣關子道:「沒什麼,反正跟你沒關係。」
原清濯險些被他帶了個踉蹌,臉上的笑意頓了一秒。
他捏了捏原榕的側頰,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語氣貼在他耳畔說:「現在是在外面,我確實不能拿你怎麼樣。不過回到家就兩說了,你說是不是?」
原榕躲開他作亂的手:「又威脅我,你……」
這個你字還沒說完,身後忽然傳來撲通一聲悶響,緊接著便是齊逾舟痛苦的呻i吟。
「逾舟!」
王欽川離齊逾舟最近,當即丟掉傘把他從地上扶起:「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了?」
走在前面的三人也齊齊轉身,向著他看來。
「艹,剛才頭忽然暈了一下,沒踩穩就摔了,」齊逾舟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額頭上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他拽著身上髒兮兮的校服,瘋男嫌棄又煩躁地說,「我一般不吃飯的時候就愛這樣兒,後面應該不能往前走了,要不我就坐在這裡等著你們吧。」
他撫額靠著路旁一塊石碑休息,看上去狀態不佳。
眾人面面相覷,原清濯擰眉:「估計得吃些東西墊一墊,你們誰身上帶吃的了?」
沒一個身上帶了的。
原清濯點頭:「那我下去買點兒送上來,你們看住他,如果流汗流得特別嚴重就給我打電話。」
他看了眼原榕,把傘塞到他手裡,然後淋著毛毛細雨原路返回。
原清濯的話很有權威性,齊逾舟就蹲在原地乖乖不動,好奇道:「原榕,濯哥怎麼這麼懂啊,我記得他也不學醫啊。」
「這跟醫學關係不大吧,」原榕有點不好意思,「可能我小時候也犯過類似的情況,所以他略懂一點。」
王欽川半蹲下來和齊逾舟平視:「兄弟平時看著這麼壯,沒想到也有今天。」
「放屁,這個和壯不壯半點兒關係沒有,你懂什麼。」齊逾舟白了他一眼。
三人爭辯了一會兒,原榕忽然說:「不對啊,怎麼還少一個人?」
「少誰了?」
「一鶴!華一鶴去哪兒了?」
齊逾舟插嘴:「你們剛剛沒看見嗎?他嫌我們太慢,已經往前邊那條路去了。」
剩下兩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黑漆漆的泥路上鼓起左一個右一個的墳包,彎曲地延伸向看不到的盡頭,間或有零星的火點在閃爍,轉瞬又被雨水撲滅。
此刻沒人說話,依稀能聽見遙遠的哭喪聲,有三兩個行人拖著沉重的鞋從林子里走出來,面部浮腫地匆匆離去。
冷風灌入少年們的衣領,激得他們直打抖。
王欽川看著眼前這一幕,頭皮有點發麻,他看到原榕已經撐傘往那邊走了,當下喊道:「原榕,你去幹什麼?快回來!」
「我去找一鶴,」原榕揮揮手,「沒事兒,我手錶能打光照路,不用擔心我。」
他就真的一點兒不害怕地消失在兩人面前。
現在就剩下他和齊逾舟倆人了,王欽川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一時間陷入猶豫。
「你也想跟上去看看?」齊逾舟無力地擺手,「那你就去唄,我就在這等著你們,你也不用擔心我,我又不怕鬼。」
怕鬼……
王欽川頭皮更緊了,他遲疑了幾秒鐘,最後還是說:「你在這好好待著,我也去前面看看。」語畢,他快速往原榕離開的方向追去。
華一鶴的朋友家境不好,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沒想到這個十七歲就意外殞命的少年在死後也沒有得到優待,只是被家人隨便在公共墓區找了個地方埋了,連碑都不肯花錢立。
不過現在他有了屬於自己的墓碑,那是華一鶴出錢買的,上面只寫了他的名字與年齡,連像樣的照片都找不到一張。
原榕找到華一鶴的時候,他就站在墓碑前垂著頭,地上放著被雨水和泥土埋了一半的信,外加那束白色的花。
「一鶴,」原榕試探地走上去:「你沒事吧。」
華一鶴沉默良久,轉過頭來靜靜地看著他。
「你覺得呢?」
就這麼一眼,霎時讓原榕的心跳狠狠滯緩了一拍。
「你,你你你,你怎麼……哭了?」
他連忙慌不擇言地安慰起來:「我沒想到你這麼在乎這個朋友,其實,這世上還有更多關心你的朋友在,有我,有欽川,齊逾舟……一年過去了,你或許該試著走出來了。」
華一鶴定定地看著墓碑,沒有接話。
原榕眨眨眼,微低著頭和冰冷的石塊問好:「你好,葉寒同學,我是原榕,是一鶴的同桌。雖然之前和你不怎麼熟,不過,一鶴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
華一鶴通紅的眼眶裡浸滿了淚水,他輕聲反問:「誰跟你說他是我的朋友?」
原榕愣住了。
「我們兩個,是一對。」
華一鶴唇角自嘲地勾起:「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意思是,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什麼?
他喜歡他??
原榕雙目微瞠,接連後退幾步,如遭雷擊:「不對,葉寒明明是男生,我記得你們兩個成為朋友之前,你還總是喜歡欺負他……」
「你說得對,我就是欺負過他,」華一鶴閉上眼,「但我的喜歡也是真的。」
一字一句的肯定,無一不在精準地叩擊著原榕的三觀。
作為一個從小到大在兄長嚴格管控下沒有接觸過任何正兒八經戀愛教育的高中生來說,華一鶴這些坦白的信息量令人難以承受。
不是,還能這樣的嗎?
原榕微張著嘴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你喜歡他,為什麼還要和他作對?這不合常理。」
誰會天天找喜歡的人麻煩,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華一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失神地看著墓碑上的名字,低聲自語:「是啊,我為什麼一定要和他作對?為什麼我沒有早點意識到這個問題,我明明、明明那麼喜歡他。」
「……」
原榕腦子裡只剩下兩個字:瘋了。
那這麼說來的話,華一鶴其實相當於失去了一個男朋友?
他也不知道此時此刻該說什麼了,只是皺著眉胡亂地問:「你是——怎麼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的?」
「我不知道。」
華一鶴用力抹了把眼睛,聲線哽咽,語無倫次:「我不清楚是為什麼我也不想知道,但我一定喜歡他,我現在只想讓他回來,我特別想他,特別地特別地想。」
說到後面,他的嗓音裡帶著濃重的哭腔,原榕從來沒見過他這麼脆弱的樣子。
「他要是能聽到,也一定會想你的。」
原榕嘆了一息,上去輕輕拍著華一鶴的背,後者比他稍高一些,看起來卻是如此的脆弱,他的眼淚大滴大滴地順著臉頰往下掉。
華一鶴掩面流淚,一點都不像個已經過了十八歲的成年人,他一點一點地往外倒著真心話:「我後悔自己攥著自己不值錢的自尊,好多話沒來得及和他說,我現在特別想讓他聽到,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聽到嗎?」
他講出來的全是懊悔與自責,他說自己一想起葉寒的死就難受得喘不上氣,原榕沉默地聽完全程,期間有幾次也被他帶的鼻子酸了起來。
到最後他不敢再繼續聽下去了,慌亂地離開葉寒的碑前,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就算他想象力再豐富,也沒想到葉寒和華一鶴竟然是這種關係。
與此同時,一個新的疑問又在他腦海中產生。
男生和男生要怎麼談戀愛啊?
如果需要做牽手、接吻、擁抱這些親密動作怎麼辦?
原榕冥思苦想,腦子裡擬了兩個人做這些動作,越想越尷尬。
怎麼想都不可能……所以男生之間到底怎麼談戀愛?
他這純屬是紙上談兵,畢竟一次戀愛都沒談過,連和女生交往的經驗都沒有,男生就更別提了。
正想著,迎面撞上來一個黑影,兩人猝不及防地跌在一起,又齊齊往後倒退。
「卧槽,好痛!」
「……欽川,是你嗎?」
「原榕?」
黑暗中的王欽川一喜,立馬撲上來一把摟住他:「可算是找到你了,華一鶴呢?」
「他……」原榕斟酌著,「他現在心情不太好,我們還是再給他一點私人空間吧。」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活人,王欽川可算是不想再撒開手了,他使勁兒貼著原榕的身子,百依百順地點頭:「行,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們回去!」
這個姿勢不可謂不親密,恰好原榕又在想這個問題,所以他自然而然注意到兩人緊貼的動作,仔細體會了一下。
……和平時並沒有什麼區別。
暫且不說身體反應了,就連心跳加速的感覺都沒有。
心跳加速可是對一個人心動的最好證明,這種純生理反應是不受人為控制的,如果他無法對男孩子之間的親密舉動產生悸動,那麼這說明什麼?
說明他對男生沒興趣。
而且很可能是鐵直鐵直的那種,說不定正是因為這個,所以他沒辦法切身體會華一鶴對葉寒的心理活動。
原榕覺得自己暫時想明白了這個問題。
兩人並肩同行,王欽川見好友總是不說話,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為了緩和荒郊野地里在墳堆亂走的恐怖感,他自告奮勇地戳了戳原榕:「別不說話呀,整點緩和氣氛的活兒行不行……要不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原榕懨懨地說:「好啊,你講吧。」
「那我可講了啊。
有一天,一隻小烏龜坐在家裡看電視,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它打開門的一瞬間發現一個什麼東西被門板彈出去了,找了半天也沒有看見。三年後的某一天,它的門又被人敲響了,小烏龜打開門,發現一隻蝸牛站在它面前氣憤地說:『你剛才怎麼回事?』」
原榕:「……」
王欽川:「不好笑嗎?」
話音剛落,原榕沒笑,不遠處的墓碑忽然發出一陣笑聲。
兩個少年同時停住腳步。
原榕&王欽川:?
這時墓碑處繼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黑夜裡一個灰影猛地出現在墳堆上,高速向他們襲來。
「卧槽!原榕有鬼!!」
王欽川嚇得眼淚快掉出來了,當即向後連連躲避,原榕一個不注意被他抱著向一旁摔去,慌亂間右腳擦過一塊硬石,帶來火辣辣的刺痛感。
艹,痛死了!
「哈哈,王欽川,瞧你那小膽兒,這就被嚇到了?」齊逾舟熟悉的聲音響起。
原榕被王欽川壓得喘不過氣,他推了推身上的人:「欽、欽川,你先起來……」
這時,一束高強度的手電筒光照到兩人身上,王欽川下意識閉眼迴避,身下的原榕也躲了躲。
清香好聞的氣息拂面而來,一隻沉穩有力的手托住原榕,手的主人咬牙斥道:「走路都能摔倒,原榕,你可真有能耐。」
原榕骨碌著從地上站起來,右腳一觸地便被鑽心的疼折磨得失去表情管理,他眯起眼睛看向舉著手機的原清濯,辯解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個意外……」
齊逾舟湊上來愧疚地道歉:「原榕你沒事兒吧?我沒想到能誤傷你,當時就想和你們開個玩笑,你的腳怎麼樣?」
原榕剛想說沒事,原清濯已經半蹲下身撩起了他的褲腳。
沒有受到外傷,但腳踝正在以肉眼可見地速度變紅變腫,這情況把大家都嚇了一跳,王欽川也歉疚不已:「都怪我,早知道我就穩重點兒了。」
「這真的是個意外,」原榕哭笑不得,「是我往後退的時候不小心擦到石塊才扭傷的,問題不大。」
原清濯用微涼的指尖碰了碰受傷的腳踝,那塊皮膚轉瞬間就像被燎了火似地燃燒發燙。
他站起身把手機扔給原榕:「笨蛋,拿著。」
燈光照射下,原清濯的臉色陰沉,俊挺的眉毛冷峻地上挑。
當著齊逾舟和王欽川的面,他把弟弟的手臂搭在肩上,二話不說便把人背了起來。
原榕連忙問:「幹什麼,我們要去哪兒?」
「當然是去下面檢查,不然等著你在這疼死?」
原榕被他猝不及防地凶了一句,下意識閉眼伏回他的背上。
不知是不是兩具身體緊貼的緣故,原清濯的嗓音聽起來比平時更加低沉。
他看著原清濯完美的側臉,竟然感覺心跳開始加速。
作者有話要說:
原榕:[不屑.jpg]誰會天天找喜歡的人麻煩,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原清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