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流年敘(8)
萬花忽然收起鋒芒,問的問題突然而荒謬,垂下的髮絲散在人肩窩裡,讓荀子卿手足無措,愣了半天只窘地說了個「你」字。
蘇槐序捻著他微涼的下巴看他,摩挲那處的細滑皮膚有些不想鬆手,想了想又道:「我要的不多,道長將我前幾年寫給你的信作酬金還我便是。」
彼時天光愈暗,荀子卿病後整個人灰白單薄,投在他俯身的陰影下妄圖藏進晦暗,聽見他的條件,雙眼霎時如月光照水般亮了起來。
「怎麼,你既要走還收著作什?還是道長早就扔了?」蘇槐序湊過去與他鼻尖相對,墨袍衣袖恰如展開的燕翅遮去了他避開的可能。
荀子卿面有為難之色,辯解道:「那些信件我原是收好的,只不過……在鄴城南下時盡數遺失了。」
「是么,太可惜了……」蘇槐序雙眸忽然閃過狡黠,唇角一勾便在他微開唇間印了一道淺吻,隨後蹭著他英挺的鼻樑低語道,「那信沒了,道長把自己抵給我,如何?」
不知何時,他們已湊得那樣近,多日來的診療讓他習慣了他的近身觸碰而全無抗拒,令他能惡劣地為所欲為而不加防備。薄唇蜻蜓點水地擦過,撩人的葯香盡數灌入鼻腔,荀子卿徹底呆住,蒼白的皮膚不禁染紅,繼而紅透了脖頸。
蘇槐序不過是迫他說點心裡話,原以為這般行事他會拒絕或是惱,甚至準備好了接他的反手一掌,萬沒料到他會灼灼盯著自己。那對眸子如含一汪清水澄澈透亮、瞪著他動也不動,似乎與多年前他望著他背影時的眼神並無二致,倒令他的心神晃了一晃。
這麼多年,蘇槐序已然習慣了對付那些難纏的病患,或迫或詐令人生畏的有,惹得人發怒的有,荀子卿這般反倒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使他忽然想起荀子卿與旁人的不同——他總是與他們不同,他早該知道的事。
冷淡的拒人千里宣告瓦解,有意或是無意,再明朗不過了。
萬花下意識鬆開他,唯恐再觸碰會生什麼邪火,抬手一揚在他額間叩了一記,急忙轉移話題蓋過自亂陣腳的窘迫:「你既交不出診金又不肯以身相抵,養好傷之前便只能聽我的。我給你膝上上足了葯,你要逃走或是出去送死,想也別想。」
荀子卿吃痛地皺眉,這才從突然的輕吻里緩過神,再看萬花似笑非笑威脅他,這才如夢初醒,偏過燒燙的臉根本不敢看他。
蘇槐序看他的模樣終於笑出聲來:「你暫且放寬心,雖無法徹底治癒,我都會儘力為你施針、陪你康復。不過,如果荀道長真的討厭在下、不想看見我,那另當別論。」
荀子卿倏地轉向他,望著他彎起的眼角蹙眉:「我沒有討厭你。」
「哦?那急著要回江湖裡送死,是要繼續匡正天下?」萬花又問。
荀子卿攥著被單,手指收得骨節發白。
「你定見過諸多人,無家可歸者、痛失親族者、訣別所愛者。你替天下斬妖除魔,不肯捨棄他們而求全自身。」蘇槐序忽然正色,覆上他的手背道,「可你如今有此一遇,懲奸除惡的宏願可否暫且放一放、先養好傷?我雖不那麼喜愛世人,你若心懷天下,往後要醫誰你開口便是。」
蘇槐序難得讓步,一讓便拋出舉足輕重的籌碼。荀子卿看他看得目不轉睛,什麼話都說不出。
他是那個嚴謹從醫、對他人漫不經心的萬花,是那個手起刀落絕不會可憐兔子的醫者,是那個說著金戈鐵馬、意欲去到險地尋求極致醫術的杏林妙手。而今他口氣輕巧地說要與他同路,哪怕他的路或許只剩淡出江湖。
過去未來的時光在此刻重疊無二,映出絢爛如綢的滿谷春花。
「怎麼,荀道長嫌我醫術不夠好,救不得你放下的家國天下?」蘇槐序見他發愣,眉頭一挑,故意問,「或者,你仍舊是討厭我?」
「不是!」荀子卿終於忍不住搶白,咬牙一嘆聽天由命,「你予我的信我都有記著,哪怕為戰火所焚也都記著。若不是不能書寫,我定會回信。」
他僅說到此,誠懇的目光與發燙的耳尖似已將心事傳達,虛弱冰涼的手指也開始溫熱。
蘇槐序的確要的不多,張口就問他要這重要之物,根本就是故意的。
只是他不曾知道,他得到那些字句,便開始期待亂世不可得的安樂,從此絕不捨得去死,也絕不敢將他一起拖入晦暗。
這一點,他不知要如何說與他聽。
「是么,沒有討厭我?還記得書信的內容?」蘇槐序看他猶豫便彎了唇角,笑道,「那你還記得那個疑問嗎?是你殺敵多,還是我醫人多?想不想聽聽答案?」
荀子卿聞言恍然,顯然是記得的。
「想來我與鬼神搶命,和你從人世奪魂各有福與罪,誰也不敢保證我醫的是善人,你殺的就是惡人。不過……」蘇槐序垂下眼睫慢條斯理地說著,琢磨一番又眯起眼睛看他,「大約是我贏了你,不多不少剛巧湊了一個人的福報,讓我有機會再見你、將你救回來。所以,我絕不會再將你放進危險里。」
他按了按心口,那裡藏著他那封寫了一半的信。
亂世中,他人的痛楚是悲歡離合,他的顛沛流離乃是這半張紙。他後悔沒能將他完整地帶回來,也慶幸能失而復得,漂泊半生尋得來處。
「蘇槐序……」荀子卿張口,又只念出他的名字,尋思再說些什麼。
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跑著上樓,而後敲了敲門喊他,是蘇玥的聲音:「蘇槐序!有人找!快點,有人找。」
萬花一怔,淺笑迅速湮滅成了不耐煩,無奈嘆了口氣,朝荀子卿抱歉道:「你剛醒,我本不該與你說這麼多。再睡會兒,我去去就回。」
荀子卿點頭,蘇槐序便扯過被子重將他安頓睡下,遞過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微笑道:「荀珽,我行醫,願為子卿。」
一聲輕笑琅琅,萬花收起袖子開門而去,傳來蘇玥大聲的抱怨和吊腳樓竹梯子的清脆聲響,荀子卿看著他出去,因那抹玄色而驚起的思緒久久不散。
「蘇澈……你知不知道。」膝頭的傷開始疼得明顯,他獨自卧在快入夜的昏暗裡低語,
「我曾經……多想成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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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師父們帶他們彼此見面前,他們原是見過的。
天寶年間,蘇槐序蘇澈少年時出就外傅、居宿於華州,曾隨門客一道上山請香。
時值冬日大雪山路濕滑,有達官貴戚來此求籤祈願撞壞了二人轎、摔傷了腿腳,當即怒不可遏向山門處的弟子發難。
那時掌門不在,師父們也未歸,來人仗著權勢作橫,護著師弟師妹的道長道姑們寸步不讓,雙方堵在山門處爭辯,惹得年紀較小的純陽們因受驚而哭作一團。
蘇澈深知貴胄們的脾性,也看慣了尊顯身份而計較的場面,看這麼不成體統多半是被攔在朱雀門外的品級,就沒打算管這閑事。只是山門堵了進不去,一時半會也不見疏通,錦衣胖子嗓門愈大令人不快,他在人群外側徘徊幾步,胖子的門客家丁便與山門處的純陽子們起了衝突。
接待的道子們不便就地與香客動手,多番爭執、推推搡搡中有人打翻了進貢的香爐,當即撒了他一身香灰。
蘇澈年紀雖小卻也身出高門,香灰沿著肩頭撲得那身暗紋翠袍一片灰白,綉緞靴子積了有寸許厚塵,他一低頭便有灰燼簌簌而落,半截燃香更將衣褶燙了個洞,隨身白玉「叮」地一聲跌落在地。
侍童驚叫出聲,意欲動手的人扭頭看到這場面紛紛停了動作。
蘇澈不緊不慢摘了那燃香戳回邊爐里,眯起一雙眼眸看向叉腰的胖子,而後撣落些許香灰欣然行禮,還要侍童遞上帖子不日登門賜教。
蘇澈個子不高卻有些氣度迫人,踩出灰印的靴子綉紋縝密,單那落地的白玉穗子鑲珠便是長安西市有名的舶來品。胖子呆著不敢說話,伸手卻抖著不敢去接,侍童便將拜帖塞進了他隨侍的衣襟里站回蘇澈身邊。
門客家丁一鬨而散,胖子坐上二人轎匆匆逃下山去了。
蘇澈有些頭疼地鬆了口氣,朝前來的道長道姑們還禮,直言那帖子忘了寫落款,大約是可以不作數的,時間緊迫須得當日往返,奉茶不必、請香即走。
他匆匆理了衣冠又拜了三清,繞去太極殿後拓了先生要的碑銘,走出山門時有人在側扯了他的衣擺、遞過一方物什。
白玉裂了道口子已是無用,卻給拭凈后理了穗子、托在一雙通紅的小手裡捧給他。小道童不過幾歲,穿著的道袍多少嫌大,看他的眼眸卻透亮得能映出流瀑之光。
蘇澈微怔,接過來道謝,又掏出一方手巾,將那雙凍得發紅又沾了香灰的小手擦乾淨,拇指一伸順手落去他面頰上的灰燼,這才轉身告辭。
一旁的小師叔催促道謝,小純陽攥著他給的手巾反應過來,忙又抓了他的衣擺將他留住、示意他俯身。
蘇澈不明所以地半跪下來,報了姓名問他有何事,卻見小純陽雙臂一展輕輕環住他的脖子,湊上他的面頰啄了一口,而後稚氣地對他笑:
「謝謝澈哥哥。」
小師叔呆愣后不知所措,忙喚了一聲「珽兒」將人拉走,在旁的侍童與香客卻先一步鬨笑起來。
這不過是年幼道童最直白真摯的謝意,看在蘇澈眼裡卻是在處處尊禮的門庭間的別樣風景,相較污濁狡詐的朝堂忽然看到了另一處白雪皚皚、松鶴聽泉的世界。
具體經過蘇澈已然記不太清,閑雲野鶴的生活一經嚮往便不可收拾,猶如沾了雨露的春花,一旦生根發芽便在心裡瘋長。他也忘了那四年時光如何懈怠與周旋,好在他並非唯一子嗣,讓此事尚能夠通融。
顧忌門庭修道無望,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十四歲那年他得以隻身跨出朱門投身青岩,從此遠離朝堂之路。筆蒾樓
蘇澈在習醫數年後才再次遇上荀珽,當日已在記憶中模糊的小純陽成了一位出塵清雋的小道長。
他同接待他的數名純陽弟子一般衣著整齊簡樸,起初並未引起他的注意,蘇澈自報姓名時這位神色淡然的少年在旁微笑,他多看一眼便認了出來。
時隔多年,那時候的他們都是記不清事的孩子,蘇澈不知該如何對待這位無意中讓他窺得閑適人生的引路人,故而一行沒有多話。道別時寒暄問禮,對方望著他淺笑,落落大方地問他可是住得習慣。他瞅著他的白袍鶴影,張口便邀他下回來葯廬作客。
而後的歲月漫長又悠閑,他得償所願離家自由后太過隨性,到取字槐序這幾年總是醉心醫術。荀珽也真的來了,一次兩次,不經意間便陪他度過了數個春秋。蘇澈常與荀珽閑話,顯得禮貌而漫不經心,聊得最多的也是風雲詭譎——他雖掙脫朱門囹圄,但仍信手拈來的部分。乃至往後的數年裡都讓荀子卿和周圍人覺得他是嚮往江湖、立志救濟天下,且本該如此的。
蘇槐序醫術精進這幾年,恰是最糊塗的幾年,甚至忘了自己為什麼才離家至此,從而有板有眼成了一位濟世救人的醫者。直到風煙起戰火燒,他辭別下山時多看了一眼那絕然而立、始終望著他的道長,方才恍然有悟自己行醫緣何而起、救世所為何故。
他握針執筆,嚮往他所在的那一片自由廣闊、雲淡風輕的天地。若這片天地沒了他,還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