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流年敘(7)
接連幾日艷陽高照,吊腳樓被修的修、拆的拆,已然看不出遭逢火災。
荀子卿傷口收斂得不錯,面上褪了灰氣,始終將醒未醒。
蘇槐序也始終沒有出門,偶爾待在窗口望一眼連片的樓閣,再在看到蘇玥的時候催促一番。
蘇玥遠遠看到那雨燕一般靠在窗邊的身影,只得加快腳步把乾淨的被褥送上樓。
荀子卿身上的毒性被壓得太久,看著能走能動,一經拔毒便有反噬,不僅讓他暫行不得氣、運不得功,還在睡夢中盜汗得十分嚴重,無論深眠淺夢都如水裡撈起似地一身汗,不消半日就需擦身換衣,睡著的被褥就算墊了幾層布巾也要隔日換上一換。
盜汗是虛弱的表現,對排餘毒來說也是好事,只是麻煩了大半個苗寨一齊幫忙,洗的洗,曬的曬,幾天功夫就快搬空被褥庫存。
那毒物在苗地是厲害的東西,再中深一點根本救不回來,道長的腿傷也拖了些時日,落在尋常大夫手裡免不了要落病根。燕歸泠竭力清毒只清了十之一二,蘇槐序對症下手直接就能拔根,雖然辦法是凶了點,但是有效,當真是一腳跨進鬼門關也能拖回來的本事。 不過聽說從前的蘇槐序,醫便醫了、懶得管其他,這回不知何故衣不解帶,守著人魂都搭進去似的無暇他顧,尤其是反覆查驗那道長的右手,時不時嘆氣搖頭,整個人都心力交瘁似地蒙了一層灰。 蘇玥托著腮幫子,只敢在肚子里罵一句下套活該,然後四處張望看看附近有沒有萬花的身影。 而後蘇槐序指明的幾味葯被火速運到,萬花煎藥熬湯給灌上幾服,荀子卿明顯睡得踏實多了,蜷在乾淨溫暖的被窩裡像是不喑世事的孩子,眉間面龐都看不出痛楚。 依蘇槐序所言,他是勤於練武底子厚,幾天能安穩睡著已算恢復神速。 「蘇槐序,有時候我也就不懂了,你伺候人怎麼這麼開心?」蘇玥幫完忙,坐在門邊看萬花替人梳頭,不禁說起說風涼話。 蘇槐序懶得回頭,卻是笑吟吟地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興許這是劫數。」 「……哦。」蘇玥聽不懂這些中原的宿命論,只得尷尬地應了聲,托腮又問,「那你忙完這些,還管不管中原的事啦?洛陽有人找你,說有些病症只有你能看好,托燕歸泠帶信過來呢。」 「那些人或事,與我何干?」蘇槐序答得有些冷漠,仔細替人束好頭髮,思忖片刻道,「為醫者心懷天下之責我擔了有十餘年,算不得喜好。想來我不過是個俗人、成不了兼濟天下的大夫。你讓他們找我師兄去罷,我的診金他們可付不起。」 「哇,你現在漲價啦?多少錢一張方?少年嚷嚷開,「假如他們付不起又急著救命怎麼辦?」 萬花將荀子卿的手握入掌心,終於回頭斜睨他一眼,道:「飯囊酒甕才喜坐享白食,真有難處、急著看病的,會視財甚命么?」 「有道理耶,那我替你傳信的那對子母蠱,什麼時候付錢?」蘇玥當即貧嘴。 蘇槐序眉頭一展欣然應道:「讓我那燕師弟先還我三年的稀有藥材錢,看在你借我蠱的份上,我可以給他打個對摺。」 「別別別,算了……」蘇玥神色一凜連連擺手,忙站起來道,「我、我去看看晚飯好了沒!」 蘇槐序眺看那逐漸通紅的斜陽,揉著握在掌心的溫熱指頭,心情愉悅,誰知再回頭卻對上荀子卿有些茫然的視線。 道長終於醒了,梳好了頭髮,乾乾淨淨裹著衣裳斜靠在那裡,像從未經過痛苦。 蘇槐序愣了愣,立刻對他扯了個笑,將他的手背貼在面頰上:「子卿,好些了么?」 「我……」荀子卿開口有些沙啞,環顧四周被日暉映得金燦燦的擺設,最終看向蘇槐序略有疲憊卻柔和無比的臉,本能地叫他,「蘇槐序。」 他睡了很多天,剛醒來就見著萬花在側,長發垂垂,形容憔悴,眼窩陷進一層灰黑,似乎受傷病累的並非自己,而是眼前這個醫人的大夫。 「嗯,是我。毒已經拔了,傷也作了處理,沒事啦。」萬花忙應聲,看他眼神閃爍,竟愈發高興起來,「還疼么?我用的葯應是最不疼的,你該感謝那隻犧牲的兔子。」 過往時光似乎倒流了一瞬,荀子卿不由得怔了怔,抬手卻沒能從他掌心抽走,只得提了口氣道:「他們……可有再來?」 「不過區區幾個刺客,買兇者即便下了重金,也無法使全部人都為錢亡命,再來也要等金主再砸一波大錢。」蘇槐序語氣輕鬆地寬慰他,瞧著他有些亮起的眼眸,再將嗓音放輕了些,「子卿不必憂慮,其餘事等你恢復再說也來得及。」 荀子卿聞言緩緩搖頭,在他快要將人焐化的溫和里努力坐起一些,吃力地道:「你……既想知道原委,我現在就與你說。」 蘇槐序未料他這般著急,毒才祛傷未愈,被病痛折磨得慘,攏在身側只握得半懷消瘦的肩骨。可他見他執著,又只好扶人坐穩,抬手繞在他半乾的脊背處順了順。 荀子卿背後一僵,指尖不經意攥緊了褥子,避開他的目光緩緩道:「那年鄴城一役死傷無數……上報說狂風驚散潰敗唐軍,實則擾亂軍心者捕風捉影,而後以訛傳訛引起恐慌大亂。早前有朝臣讒言阻郭將軍任帥,凡軍中力挺郭帥者,大都死於非命或暗算。軍中生亂時,唐軍無帥也無統一節度,無人調配因此釀成大禍……」 他說得很慢卻條理清晰,急著讓他早做防範而倍感吃力。蘇槐序不知該不該阻止他繼續,遂點頭:「我聽聞你所在的軍營離主帳近,潰散時你等定不欲就此逃亡,發生何事?」說著順一把他的額發別去耳後,安撫道,「你慢些說,虛汗才褪。」 「退敗必有無謂犧牲,本可一戰,豈能放棄……」荀子卿頓了頓,緩了口氣又道,「我氣盛之時自與軍中俠士一道斬除奸佞,曾參與刺殺盛極一時的處置使。鄴城那回我營更是挾持邊將、迫其重新整軍,待郭部退守洛陽才作罷。為此得罪背後的大員,不少將士為宦官所除,我上懸賞榜活到現在已是幸事。」 「處置使……」蘇槐序聽他上了懸賞榜,當即眉頭一皺,切了要害問:「處置使當今何在?」 「早不在朝中任職。當初下單乃委任他人所為,故而至今糾纏……」荀子卿眸光一轉,望著他憂心道,「蘇槐序,你既醫了我便已足夠,我也對你說出原委,你……讓我走罷。」 急著說明就是為了急著走,蘇槐序霎時生了氣,拉下臉道:「走?然後呢?荀道長現在無還手之力,出去送死,我不是白救你了么?」 「我、我可以回到江湖裡……」荀子卿與他薄怒的視線對視,只得坦白:「再遇刺客,怕會連累這裡……」 「是么?沒有別的了?」蘇槐序當即冷言。 荀子卿渾身一震,本能地搖頭,卻在他犀利的眸色里無所遁形。 萬花長嘆一聲,咬牙道:「你是怕你手上有傷,就算恢復武功,自保不及,遑論其他?而我根本醫不好你?」他說著忽然痛聲一扣將他手掌握緊、舉到跟前,「你是不是怕我醫不好你,傳出去會遭人恥笑?還是怕你從此不能劍斬妖邪,成我的拖累?嗯?」 荀子卿眼底一暗,想點頭卻頓住,還掙不開他的手心的桎梏。 他在鄴城之戰後中了毒師的蟲毒,后在混亂中右手受了傷,那點小傷與身上其他傷痕比起來不值一看。他顧著匆匆壓制蟲毒毒性並未在意,卻因長久得不到休息而恢復不全,待事態緩過再醫,經絡已然受損(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