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序章(下)
李昀城來時抱著萬難之心,誰知萬花張口千金便可醫。
軍爺著急救的人家境殷實,若真是千金倒也拿得出手,要取診金還需親自去,這般也不算被坑錢財。
蘇槐序立即讓他立了字據,又問了他病情相關,轉身到青廬取葯,再往他手裡塞過三服、留了醫囑,揮了揮手就要將人趕下山去。
蘇萬花被問及出診時日含糊其辭,只道月後再見。李昀城站在原地,拿著醫囑有些躊躇不定。被騙錢小事,不醫才是大事,萬一日後反悔就來不及了。任憑李昀城平日里是多果敢威風的軍人,眼下半點都不敢多惹這萬花,一時抱著那堆葯左右不是。
荀子卿在旁看出他的顧慮,趁蘇槐序轉身的時候不動聲色朝李昀城點頭。
始終忐忑的李昀城這才放心了,轉而朝他道謝。
在李將軍的印象里,荀道長為人隨和且俠義,劍技出類拔萃好殺敵除惡,劍下亡魂數不勝數,知者皆謂其青鋒既出不留妖魔。
數年不見的道長早不是當初劍斬妖邪、談笑推杯的少年模樣,此時抱劍一派風清恬靜,也不知與那灼灼盯人的萬花到底有過什麼故事才致避世在此。
劍不鋒了,那劍穗青玉在風中敲出琅琅之音,倒像是唱罷千重闕歌后的殘響,聽著多少寂寥。
軍爺揣著葯往來時的路走,蘇槐序忽然在他背後出聲叫他,指了指另一條小徑,說是此處山路平坦,一旁的荀子卿則低咳著笑出聲來。
李昀城不明所以,別過二人獨自下山去,居然行了一路修葺平整的路,回頭見崖壁上立著白衣高冠的卓然身影,再行一段蜿蜒曲折,山腳如鏡的湖泊便攜晚霞緋色映入眼帘,回望只余雲里霧裡淡然有煙的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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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卿在崖壁上遠遠相送,立了沒多久便聽覺身後有人,搖了搖頭從石上落下,剛巧站到攏袖淡笑的蘇槐序跟前,道:「他既誠心求醫,你又何苦捉弄?」
道長語氣平和,不像責備倒像司空見慣后的抱怨。
蘇槐序聞言莞爾:「村長慧眼識人,給明白人指了條明路。若他這等江湖身份從正門進來,我當他是來者不善,只怕他現在已和山谷里的那幾個堆到一處了。」
荀子卿盯著他無暇的笑臉看,末了輕輕一嘆。
山下的村子叫鏡湖村,兩人幾年前避世便找了這麼一處地方。
對偏遠山村來說,蘇大夫只是個普通的和善大夫,能治各種頭疼腦熱,心情好的時候還不收診金,雖然躲在青廬生人勿近,村民急症斗膽闖一回青廬他也是肯醫的。而荀道長替人辦事乾淨利落,遠近山賊不敢進犯,曾使出那套令人咋舌的行雲流水劍法,能唬得村裡的孩子津津樂道數天。
村民能得良醫能人自然奉若至寶,外人來尋他們自有村民擋回去,遇到難纏難辦的便由村長出面安排:
凡心有不善者指入山門正道,若誠心求醫且孔武有力則試以懸崖天梯,凡平民尋醫問葯可暫住村落以待,若商賈世家子弟先敲一筆再說。
他們的所在並不難查,江湖傳八門,反倒亂花迷眼,拜訪者往往不知繞了多少冤枉圈、花了多少冤枉錢才得了確切地點,來的多半還是匪徒打手。他們興沖沖從正門進,再無一例外被廢了手腳扔下山。山腳荒草綿軟水霧瀰漫,丟下去不死不傷,能不能爬著找到路則看各人本事了。
二人在此山中住了有些年月,一直相安無事。
蘇槐序難得下村落醫人,荀子卿也常去鏡湖村置辦些貨用度。天氣極好春暖花開的時候,能偶見兩人結伴在村裡小店喝茶閑談,再執手去到湖邊散步。再有時間,他們或上門治一治久候的病人,或接一單告示牌上的小差,末了同村裡的孩子們玩上一玩,如此消磨幾日再回山裡去。
今日李昀城意外造訪,多少驚擾了山中客,蘇槐序對這位「故人」顯然沒有好耐心。
道長雖未多言,卻始終是一副略感無奈的模樣。萬花便笑著伸手過去:「我這不是『醫者仁心"給開了方子救急么?子卿還不滿意?」
「你當真要去取那『千金"?」荀子卿反問。
蘇槐序薄唇抿起,答了一個諱莫如深的笑,一把將他伸來的手攥進掌心,將那冰涼的手指一寸寸捂暖了,才望進他澄如湖光天色的眼底:「在這裡待久了,那些假的都傳成真的。若不挪個地方,下回上門的可是要問我討醫死人、肉白骨的仙丹了。」
荀子卿聞言點頭:「今日天梯與後山峭壁已毀,想來也是天意。」
「然後呢?」蘇槐序揉著他的手,笑得眼睛發亮。
荀子卿抽回手,從袖子里取出一根綠枝遞給他,上頭綴有杏花苞正欲吐蕊。
蘇槐序笑著接過來,順勢將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欺身近前在他瓷白的臉頰印上輕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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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氣候多變,李昀城前腳剛走,山坳處便下起了雨。村落花開伊始,峰頂嚴寒依舊,青廬雖處避風陽面也給猝不及防的雨水澆得透涼。
蘇槐序同荀子卿搬到此處有些年月,要動身走人也非一時半刻收拾得完。
萬花傍晚才將曝晒的草藥搶救回,雨勢便陡然增大,山頂落泉更是冰冷徹骨。養在瀑布積水潭裡的水蓼與菱實一時半會兒不能挖,他便只得縮回屋裡盤點,任腳邊堆砌的書封漸高過腰際。
青廬用度不多,藥材物件和金石器皿卻種類繁複、一應俱全,蘇槐序點燈核對不覺夜深,困得雙眼迷離,打起哈欠才知已過半宿,屋外暴雨滂沱處處聲響,再看已不見了陪伴的荀子卿。
道長悄然歇息去了,他粗略算算這等進度仍要忙幾日,看這天氣乾脆撂下手上卷宗作罷,護著油燈走過區區十幾步廊,肩頭衣角已給打濕了些許。
他閃進卧房,燈照亮的剎那,床鋪里的人不堪所擾翻了個身。道冠與疊好的衣袍整齊地碼放在邊上,上頭的衣紋流蘇在火光跳動下映得模糊不清。
迎面而來的炭火溫度激得人一陣寒戰,雨水便順著長發抖進衣褶里再滴到地板上。萬花淡掃一眼不禁微笑起來,褪下打濕的黑袍衫襪,又匆匆拭乾長發,摸著了被角揮滅油燈,躺下輕道:「子卿,你睡了么?」
出口的嗓音迅速被雨聲湮沒,他等了許久也無人應答,正欲闔眸睡去,身旁人又動了動,接著有溫暖的掌心覆上他濕冷的肩頭。
蘇槐序嫌自己一身寒氣未消,隔著半個床鋪睡得離人很遠,搓了搓手猶豫著沒有回握他,輕道:「怎麼這麼晚還醒著?」
荀子卿不答,就在萬花以為他早已睡著時忽然出聲:「你動靜很大。」
「對不起。」蘇槐序不及細想就飛速道歉,拂過他手背以示歉意。
萬花尋思著再說些什麼,道長已起身坐到他跟前,似是在黑暗中鬆了口氣,道:「終於回來了。」
蘇槐序忽而頓住,接著荀子卿溫暖的驅殼恰熨帖的暖襖落入懷中,他下意識與他相擁,嗅著他身上清冽舒心的氣味,剎那連心底的煩悶也焐化去了。
道長長發散落未有多餘動作,呼吸靜得幾乎不聞。蘇槐序心思微沉,問:「……子卿有話要對我說?」
「身外之物不帶也罷。」荀子卿說得有些悶,猶豫半晌再道,「只是這般下山倉促,要如何打算?」
蘇槐序臂彎一緊,張口便道:「只管走便是。」
「你已有中意的地方了。」荀子卿斷言,闔眸而嘆。
「谷里師兄有不少避世隱居的空屋,你定不願借宿他處,便到餘杭寄存在我師伯名下的一處茶莊去。如此一來,倒也剛巧路過醫下那軍爺的病人。」蘇槐序心中早有計較,邊坦白邊撥開他的額發,寬慰道,「戰亂已平,這不過是尋常搬遷,莫要多慮。」
他說罷便噤了聲,儼然沒有道盡原委。兩人借著微光於黑暗中四目相接,映入彼此眼帘的是再熟悉不過的面龐輪廓。
蘇槐序沉默著不再說話,荀子卿卻不動聲色打了個哈欠,推開萬花漸暖的胸膛,兀自背過身去睡,似是囈語著道:「去哪裡都好。」
蘇槐序一愣,旋即笑意漸染,伸過手臂將人重新裹進懷裡,湊到他耳邊喚他:「子卿,你尚未同我說這次下山的見聞呢。」
「未有異樣,你不妨親自去看。」
「你知道我不愛下山。」
「你從不缺情報來源。」
「我喜歡聽你說。」
「你有精神,就再到書房去一趟。」荀子卿有些睏倦,別過臉埋進枕頭裡不願搭理。
蘇槐序故作驚訝,湊過去問:「子卿這是要趕我走?你下山這麼久,當真不念我的么?」
「……不過區區兩日,莫要諢說。」荀子卿悶在軟枕里無奈地揭穿他。
「思君一日,如沐三秋,怎是我胡說呢?」萬花不依不饒,偏朝他道,「子卿,我想你。」
道長怔了怔,蘇槐序便趁機捧過他的臉朝向自己,貼上他光潔的額頭,認真地重複道:
「荀子卿,我想你了。」
一聲剖白說得鄭重而深情,夾在風聲雨聲里尤其熱切,荀子卿與他額頭相抵呼吸交錯,彷彿能在窗欞的微光下看到他眸子里膠著的情緒,如此片刻乾脆半闔眼眸、聽之任之。
蘇槐序微笑著俯首,側肩的長發垂落,遮去一個熱烈而綿長的吻。
曾幾何時,這聲再普通不過的思念為烽火所阻,寄情筆端劍尖多少歲月才得以宣之於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