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誰言不可見(6)
柏文松送荀道長回竹屋,剛好卡在暴雨前。他不作多留,匆匆囑咐了一些便下到茶莊,前腳剛走,雨點便劈頭蓋臉砸下來。
蘇師兄交代了一堆事他要辦,依這境況,東西一時半會兒送不上來。
荀子卿換下沾污的外衫,洗凈臉孔又翻出一套舊衣,拆開發冠褪了護腕,扭頭瞧見蘇槐序早上給的木盒還擱在上面。
他取來緩緩抽開蓋板,就著昏暗的光,用指尖輕撫過發黃的紙封。
鴻箋寄願,上頭的字跡工整又認真,曾是年輕時的荀珽藏於一筆一畫里的期待。
收藏他期待的人平日看似漫不經心,今日卻要與生死一戰,怕是要忙上幾日才能再見了。
竹林偏僻,暴雨愈下愈狠,漸漸昏天黑地。
荀子卿收斂情緒,起身取走窗戶的支杆,回到案邊坐等。
不知過了多久,天際隱有雷音。他默念著經文蹙了蹙眉,又過了會兒,忽地在竹林搖曳的沙響里辨出一絲別的聲。
茶莊熟悉的人來總會沿著步道,縱然小師叔輕功了得也早就露面。摸著鬆軟的竹林地而來,多是來者不善。
荀子卿順手提了劍,借著雨水敲擊聲悄悄閃出院門,果真見有人影鬼鬼祟祟摸上來。
他尚未動作,有電光劃破烏雲密布的上空,照出幾個人,也引了一道驚雷落地,對方借著光亮發現了院門邊的他。
荀子卿動作一滯,揮劍及時彎了個弧度作防。
誰知那些人一個照面就退,待他追出去又縱了劍氣而往,對方几乎逃也似地下山坡,不一會兒便離了竹林範圍。
劍氣繞了一圈只削了幾節竹子,大雨使得視線模糊也難以發現蹤跡。荀子卿心生奇怪,堪堪收了劍回到院中,卻見有人趁機而入藏在屋內。
閃電交錯著亮起,又迅速黯淡,雷越來越凶,一聲接一聲砸在地表,四周處處充斥著響動。
荀子卿赤足踏進屋內,長劍出鞘垂在身側,內力運轉輕巧邁步,幾乎無聲無息地轉過門扉。
有人立在書櫃邊翻找,且對那一排經文並不感興趣,伸手越過它們去推後面的牆,身手敏捷、動作嫻熟,不一會兒就掃過一側的架子去到角落,尚未搬動陶花瓶,一扭頭就對上了屋主人的視線。
荀子卿手腕一動即刻出劍,四平八穩地遞出一個平招,以此最快接近目標。
對方蒙著臉目錄詫異,顯然未做萬全準備,卻機敏地閃身躲過他的快招,又踏出他隨即鋪下的氣場,毫髮無傷地抽出匕首、削去他劍招的鋒芒。
荀子卿退開一步,冰劍囚龍將竹屋門口全罩在氣場之下。
他身材矮小而敏捷異常,並不是前面有粗苯腳步的來犯者,見荀子卿並指抹了劍身攔住去路,當即伏地滾過地面,又抽出一把匕首、交疊著檔上他的劍身。
道長執劍除魔曾斬無數宵小,即便他反應夠快,仍不慌不忙翻腕就刺,劍招看似樸素卻精準無比,逼得對方節節敗退、躲至窗下。
冷雨借著狂風灑入窗縫,他劍招一動飛快制住他,又一道電弧亮起,劍尖之下分明是柏文松的面龐!
悶雷隆隆炸開,荀子卿剎那白了臉色,踉蹌地退了一步,移開劍尖不敢置信地再去看。
窗欞忽明忽滅,強光過後,底下的人無蹤無影。
他按捺心神,雷響過後又捕捉到他人移動的悉索,轉身斬落一劍。對方亮出匕首又擋開他的招,趁他辨認的空隙縱身退出屋外。
這依然是個陌生人,荀子卿思緒飛動,捻了心法口訣追至身後,催動劍氣點出。可對方已甩開他數步之遙,翻身避開劍氣,當即遁入雨里。
劍招銳利,夾著倉促凝成的力道直直地劈向竹欄,圍廊「轟」的一聲崩塌了一大片。
雷聲響徹雨幕,荀子卿踏足破損的圍廊,遠望未見竹林,卻見硝煙瀰漫、折戟斷轅,水塘里殘留著血跡,哀叫聲此起彼伏。
他背脊發涼,靜心訣念了一半,便有人揮刀而來。他下意識橫劍去擋,手上使力斬斷了什麼,迴轉身,只見院落最角落的那株瘦弱海棠斷成兩節。
春日裡它才吐過蕊,現在正是長葉成蔭時,眼下斜斜地斷在一旁,和坍塌的圍廊一樣在雨里靜默。
荀子卿不敢再貿然出劍,可數度睜眼闔眼,也只能斷斷續續擺脫陸離的幻影。雷聲電光交錯,它們便捲土重來吞噬他的周遭,迫他進退兩難。
柏文松恰巧冒雨前來,穿著斗笠抱著個食盒,匆匆忙忙踏進院落,誰知迎面就對上荀子卿不堪幻影其擾遞出的劍招。
幻影里是猛獸,對付它的劍自然是利器,招式灌注內力山呼海嘯朝頭頂劈下來。柏師弟嚇懵了,雙眼一閉躲過他的劍,忙喊:「荀道長!我我我!是我!我柏、柏文松啊!」
荀子卿聽到他的聲音忙收手,退得太急反倒將劍脫手飛出去。
長劍轉了一圈削過他的頭頂,柏文松嚇得完全不敢動,待動靜小了才長長舒了口氣。定睛一看,只見圍廊塌了、院子壞了,始作俑者荀道長赤足束髮,只著一件單衣立在雨里、眼神驚慌並著茫然,好一會兒都沒有動作。
「荀道長……我柏文松。」柏師弟小心地接近他,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道,「我給你送點吃的,還有……呃……」他看了眼飛落的長劍,想了想大膽地過去拾了、交還給他,「這裡沒有別人。」
雷聲小了些,柏文松的臉逐漸清晰。荀子卿反覆看了他好幾遍,直到確認是本人才猶豫著伸手去接:「……抱歉。」
他頻頻環顧院落、面色白得像紙,單衣早就被雨澆透,雨水順著散落的額發不停地淌下,渾身都透著一股肅殺的冷氣,握著劍站了會兒,又問:「沒有人來?」
「沒有啊。」柏文松如實回答,看他如此心下覺得不妙,忙催促道,「荀道長,你別站在這裡了,快進去避一避啊。」
荀子卿耳畔仍有雜響,定了定神發覺自己或許從頭到尾看到的都是假的,這才收了劍、渾身狼狽地進屋。
柏文松已麻利地扶起倒地的架子,將食盒擱在案上,又在窗邊生了火盆,招呼他道:「荀道長,這天熱又澆冷雨,萬一病了,給師兄知道了不得殺了我。」
荀子卿抱歉地擱了劍,在旁一言不發地坐下,望著火盆越燒越旺的碳,又道:「你可曾見什麼人……上來過竹林?」
「我什麼人也沒瞧見啊。」柏文松再三保證,遞給他考熱的干布巾,又指了指案幾,「也怪我,這安神甜湯送得遲了。晚膳還要一會兒,荀道長獨自在此處怪孤單的,不妨去膳堂用?哦,對了,師兄還囑咐沐浴更衣。這雷天雨大的,熱水送上來也費勁,不如去浴房好生洗一洗?」
他喋喋不休囑咐,荀子卿聽罷只微微頷首,仍是坐著不動。
柏文松犯了難,與他搭話不全是建議,也是為了轉移下注意力。但荀道長似乎陷在某處不願動,還憂心曾有人來。他不懂此症要如何緩解,只得琢磨著上一遍清心靜氣,嘆息著幫忙收拾屋子。
他逐一拾起地上的器物,枯坐著的荀子卿忽然出聲,「柏師弟,你蘇師兄交代了許多事,你可忙得過來?」
柏文松苦笑:「自然忙不過來,忽然要封茶莊什麼的……師兄多心,也太急了點。」
見他搖頭直嘆,荀子卿若有所思,繼而抱歉道:「我給你添麻煩了。」
「沒事沒事,荀道長見外,誰還沒個頭疼腦熱的時候?」柏文松安慰他,接著又為難道,「可惜院子要改日再修了,這一堆事……」
竹屋除了方才打鬥時亂了些,倒也沒損壞多少。荀子卿聽罷,即刻讓他去忙,不過一些細碎,他可自行收拾好。
柏文松不放心,可今天的確忙得脫不開身,第二日還要去胡家醫館替蘇師兄。荀道長面色好了很多,也瞧不出哪裡不對,且保證過一會兒就去茶莊吃飯。他便囑咐他記得熄火通風,這才披了斗笠匆匆去了。
電閃雷鳴、暴雨如注,竹屋剩下荀子卿獨自一人時又陰冷下來。透過支開的窗,可見才搬來的蓮花缸被雨水摧殘得奄奄一息,倒是那一排繡球毫無懼色地怒放。
道長緩緩擦著濕發,梳理剛剛發生的事有些混亂,理不清頭緒乾脆起身收拾方才的狼藉。他從地上捧起跌落摔開的木盒,發梢未乾的雨便毫不留情地滴在信箋上。
墨跡暈開,染糊了舊年的字。
他忙將紙頁一張張擺到火盆邊烘,轉身再去撿散落的衣衫,展開疊平,那老人印上的血手印赫然在目。乾涸的痕黏在薄紗上,一點一點都是痛苦的悲鳴。
「我不想拖累他們……就把我當一個沒用的物什,燒了埋了也好……」
雷聲隆隆不斷,他盯著眼前的血,想起她抓著他的衣擺說的話,每一句都像是扎進心裡的銹針。
方才,他將幻影當成柏師弟、將柏師弟當成賊人。他能恢復劍技,卻不能隨心施展。在他們治病救人、忙中生亂的節骨眼上,他居然毀了院子還要傷人。
倘若這不是拖累,那什麼才算?
老婆婆的話在耳畔復響,他攥緊衣衫,在趕不走的幻影與響聲間久久駐足。待回首,狂風不知何時將烘烤的信件捲起、無情地投入火中。
荀子卿怔了怔,丟開衣裳想要伸手搶,火焰在此時竄出來、灼燙了他的指頭。他本能一收,望著火焰生生頓住。
他決心陪伴他共度餘生,倘若是以這種境地繼續,到底是對是錯?斷了這些舊年的念想,無用之物被一併焚去……
只一剎那,火舌舔了那些往日信箋,竄起熊熊火焰。
他就這麼眼睜睜看著,看它們一張接著一張被吞沒,最後化成了灰燼。些許餘燼揚到屋內、飄出窗外,再給暴雨打得消散無蹤。
噼啪聲混著雷響,時不時有耀目電光,火焰明了又暗,烏雲不散,混沌得令人分不清日夜。
荀子卿一動不動看著,目光哀而茫然,末了木然轉身又去收地上的東西,指尖所過都是冰涼的死物,並無舊歲花開時的蹤跡。
木盒倒剩了幾張信箋,他記起那些是不知如何落筆、幾乎空白的問候信,不料也給藏至今日,遂捻起來再次過目,轉身又一件件投到火里。
最後,只剩了一張躺在絨布的底層,他拿起卻發現不是信,而是一張花箋——壓了槐花花紋,寫了寥寥兩句:
誰言不可見,青鳥明我心。
這是蘇槐序壓在最底、期望他閑來翻閱時能看到的。
見字如面,伊人所念,回首是何人提燈來見?
荀子卿霎時驚醒過來,黑暗裡的異響如同被灌了一聲轟鳴而消失大半,眼前忽然清明,電光里是跳動的火焰正吞噬層疊信紙。
「子卿,你怎麼樣?」
竹屋虛掩的門被猛然推開,萬花臨時換了身便裝,素衣墨裳、長發匆匆扎在頸側,居然就這麼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