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徑山瓊英(1)
雨下了一整夜才停,這天天不亮,蘇槐序便下到胡家醫館去換柏文松。
那燒傷之人喝不下藥,疼痛難忍嘶啞哀嚎,整夜都在打滾翻覆,攪得醫館里的人全都不得安寧。且他傷重又不得輕慢,葉蕪菁便臨時在院中另闢一處,趕著將人挪去。
得了醫方的胡大夫已備好原材,苦於視力不便不得施展。柏師弟對醫治這麼重的燒傷並無經驗,拿了蘇槐序的方子琢磨該怎麼下手,取了把小刀試了又試,浪費了半夜都沒成功。
一籌莫展時,行知和尚大發慈悲,咬了咬牙握上一把大刀,像拂禪棍那樣併入內力、直接削了一刀。
蘇槐序清早叩開醫館門,駐在此地的山莊護衛便一股腦兒上前盤問,見他本人才放行。
院落里已支起一個陰涼的竹帳,院內院外都飄著濃重的魚腥。那年輕的和尚在水缸旁吐得慘極了,福慧在一旁貼心地給他拍背,時不時捏起鼻子往空處換氣。
柏文松忙了一天一宿,看到蘇槐序如臨大赦,卷了東西朝他比了三根手指,趁他還沒開口再吩咐事就忙不迭出去避難。
蘇萬花無奈搖頭,徑直去到竹帳,一掀帘子,只見那傷重病人給貼著薄薄的魚皮、捆成了一條「人魚」。
小鎮水源充沛,蓮湖和魚塘都盛產肥美而碩大的青魚,夏末正是魚獲頗豐之時。取其韌而寬的魚皮,再加以清理除穢,諸之烈酒烘蒸,后貼於灼傷表面緩解疼痛,傷者得以在通風陰涼處滋生新肌而不腐。
只是魚皮難削且需勤換,後院一股魚腥不說,善心相助的佛門和尚忌葷,幾番折騰都快把腸胃吐出來。
蘇槐序招來福慧,塞了個「糖丸」囑咐喂他師父吃。
胡大夫朝他比了個手勢,悄聲說這辦法不錯,這人燒得太嚴重,疼得鬧了一夜,現在終於消停睡了,太不容易了。
葉蕪菁懶得管這些大夫用什麼辦法醫人,可這院子魚腥味太重太可疑。她瞧了兩三回,在叢生疑竇里終於忍不住湊上前,問這是在弄什麼鬼名堂,是不是真的能治好。
蘇槐序笑而不答,撇下他們獨自到內舍看其他傷患。
往後幾日時雨時晴,暑氣褪了些,悶熱稍緩,涼風乍起。
輕傷者被一一登錄后當日就放回了家,幾個嚴重些的治了些時日也有了起色。只是天氣不好,留著的人難免無聊。他們開始好奇院中竹帳里的病人,見山莊守衛日夜把守、生人勿近,只能遠遠窺得一點灰黑,還嗅得一鼻子魚腥,便紛紛猜疑私語起來。
他們最常接觸的是大夫,問大夫是最便捷的,可柏文松熬夜后告了假。來的蘇大夫醫術似乎更熟稔一些,表面溫善、和藹可親,誰知真接觸起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他不僅對院中人閉口不言,遇著啰嗦煩躁的胖商也僅說病情不談其他,扎針開藥絕不會因人抱怨而少半分,笑眯眯的瞳孔后是冰涼的關切。若要問他什麼,他答其一,十分關心病情、甚少關心人,至多與那哭喪著臉的老太太多聊兩句。
也就兩句,第一句作安慰,第二句說碗里的是黑豆湯。
老太太嗆過煙塵,口鼻知覺尚未恢復,稀里糊塗被騙著灌了葯汁,反應過來便委屈抽噎,哭了半盞茶功夫還是給他盯著喝了剩下的半碗。
胖商人見蘇槐序可怖的一面,便自覺當起了啞巴,再不敢半夜鬧騰。
腸胃恢復后能活蹦亂跳的少年同他附耳,說茶莊的蘇大夫好像是吃人妖怪的親戚,能剔了皮扮作美人那種妖怪。
屋內人聽了,看蘇槐序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怵。
相比之下,說話慢吞吞又沙啞的胡大夫雖呆板卻細緻,除了對院中人一問三不知,其餘事有問必答、耐心十足,居然顯得和藹可親,要不是醫術太差,絕對要找他治傷。
若是小柏大夫在,那就是溫柔可人活神仙了。
蘇槐序卻毫不介意他們的眼光,每日診完人便一言不發地離開,偶爾站在屋檐下,似一隻熱乏了的孤燕,望著那逐一落下的雨珠感懷。
醫館的傷者愈精神,動靜便愈大。葉蕪菁不諳醫理,也知這魚皮包裹的活人有些駭人。剛巧別處調來的大夫到了,她恐生事端,借口房屋修繕需時日、先尋舒坦地方休養,把其餘人一股腦兒全轉到了大鎮上去。
病人陸續撤走,胡家醫館漸漸安靜下來。葉蕪菁得了新消息連夜跟著出了鎮,換了葉家管事留守,將那傷患盯得密不透風。
柏文松歇息后又料理了茶莊事務,忙過幾日回來探,見那奄奄一息的重傷之人換了幾副「皮」,居然退了燒能安靜躺著。再看胡大夫照舊起居進出,行知和尚面如菜色地兀自念經,院中獨不見蘇槐序。
鎮上人不怎麼信得過胡大夫,蘇萬花連軸轉了幾天好不容易歇下來,此刻鑽到了醫館後山的涼亭里,借一方僻靜翻起了卷宗。
柏文松尋去,只見他托著腦袋、打著哈欠,長發從指縫漏到石桌上,在婆娑樹影里倦得雙眼朦朧。
「師兄,你在看什麼?」柏師弟好奇地湊過去看桌上攤開的書稿,發現本本都是當地的記載,志怪夾著縣誌,虛虛實實堆了一尺高。.
蘇槐序頭也不抬,翻完手上那本便丟回書堆,張口又打了個哈欠。
柏文松順手撈過來整理,擔憂道:「你多久沒睡了?」
「趁葉大小姐管事的便宜,把縣丞那裡壓箱底的記錄都翻一翻,找些藥鋪的線索。」蘇槐序只答了他前一個問,按了按發酸的眼眶,抬手往簿子上按。
「怎麼是你找啊?他們人手不夠?」柏文松看他憔悴的模樣看得發愁。
蘇槐序瞥了他一眼,從底層抽出一本來:「他們能找到,還用得著我上心?」
「……呃。」柏文松給問住,「這是葉家的地盤,還有什麼是他們也弄不清楚的?」
蘇槐序不說話,將手裡的那本餘杭藥材通貨備案放到書堆頂上,翻開一頁,指著正常的進出數目點了點。
葉蕪菁也不是什麼生意都做,這藥材一塊便未包攬。
柏文松倒抽一口冷氣:「難道短我們的貨,一開始便是故意的?」
「你還不算笨。」蘇槐序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柏文松有些不信:「我即便缺了藥材,還是可以開方。為何要短這些?」
「不知道。」蘇槐序直言,「挪作他用也未可知。」
「算了師兄,我看你就別管了,那些傷的病的已經夠麻煩了。」柏文松將那些簿子一攬,催促出聲,「利字頭上一把刀,無商不奸、半肚子壞水,你讓他們打完說不定就清楚了。」
蘇槐序怪道:「平時你挺熱心,怎麼這回肯裝聾作啞?」
柏文松仍為前事心有芥蒂,撇了撇嘴將他壓在手腕下的幾本也奪了去。
蘇槐序笑著搖頭:「子卿先前看到有人來,我疑心真有其事而非他錯看。他們商行打便打,再牽扯茶莊可不行,儘快挖出疑兇我才可安心。」
「那也不急著這兩日。」柏文松小聲嘟囔。
蘇槐序無奈,大約終是倦了,不得不按了按眉心,撇下一桌子卷冊站起身:「別收拾了,你回茶莊去待著。」
「啊?我回?」柏文松大驚小怪,瞪他,「要歇也是你歇著去啊?」
「我還走不開。」蘇槐序望了眼胡家醫館的院子,輕嘆,「子卿好些了么?」
柏文松一愣,接著長舒一口氣:「師兄你終於知道問了?」而後笑著眨眼,小聲同他說,「荀道長好得差不多,幫著修繕竹屋,還收拾了一些東西,看樣子不久便會搬回去住。」
他話音剛落,便有藏劍管事匆匆而至,見了他們便迎上來抱拳:「還請二位快些移步醫館,有人需要急救。」
萬花互看一眼,撂下方才的話題回程。
胡家醫館剛送來了病患,是個中等個頭的青年,在床鋪里縮成一團,面色發青、不停地打顫,嗓子含混地說著什麼。
蘇槐序探手摸了摸此人發涼的額頭,又見他雙手雞爪似地縮著,扭頭便道這大約是中毒。
藏劍管事在旁頷首,說人是在蹲點的廢墟里逮到的,然後趁人不備打算服毒自盡,只喝了一小口就被奪下瓶子。說著雙手奉上那個小黑罐,坦言劇毒當場發作,鎮上幫忙的大夫醫不得這種急症,故而送來這裡。
蘇槐序拔開塞子微微一嗅,而後輕蹙眉頭,以袖掩了口鼻琢磨片刻,笑說這種腐鹽要是能整瓶吃下去也是個人才。
柏文松接過來也聞了聞,接著搖頭咋舌,轉身去準備水與瀉藥,還特地要了后廚一串酸漿果。
藏劍管事讓開位置,抱著雙臂由他們給人灌水、施針。
那人折騰一番,急症終於平緩,接著藥力發揮作用,他醒過來便上吐下瀉,鬧至深夜才算消停。
彼時月上三竿,中毒者筋疲力盡,睡得鼾聲連天,陪護的幾個護衛都已睡熟。
柏文松歇在一牆之隔的屋內,蘇槐序吹熄了如豆燈火,看了眼在榻上蜷著的胡大夫,拎上外衫悄然出了門。
難得晴朗的夜,月光亮得有些凄慘。空無一人的院中極靜,只有那病人睡的棚屋帳幔輕拂。
冷不防有個黑影貼牆而來,鬼鬼祟祟挪到牆角,在矮牆的陰影里又等了一會兒,四顧無人,終於提起飛步奔向帳里,從鞋底抽出個亮閃閃的東西猛然扎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