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徑山瓊英(8)
葉蕪菁知道後事天已擦黑,聽聞那機關開闔后再復銅牆鐵壁,幾不可聞一聲嘆,接著揮手安排人下去。
那處山路崎嶇,大型器械根本運不上,也無從砸開與山壁融為一體的門。徑山綿延內有乾坤,若非他們自己找到路,挖是挖不過來的,要營救無非圍了入口另想他法。
「考慮得如何?」葉大小姐敲了敲桌邊,用毫無起伏的語調朝對坐的老者問話,「事到如今你也沒有退路,水賊也不打算放過你。這次的本是回不來了,與其擔心黑市剋扣你,不妨考慮與我們合作?」
老者是商會趕來的總管事,腦門一層冷汗,聞言支吾不答,枯瘦的手反覆交握,只盯著桌上跳動的燭火看。
整個院落燈火通明,窮凶極惡的水賊幫著將此地圍了水泄不通,獨眼頭目罵累了,在一牆之隔的院落睡得鼾聲此起彼伏。
胡大夫照顧著清醒后的小鬍子,後者把他知道的和盤托出。還有一個自投羅網的徐姓青年,雖滿嘴胡話,敲打敲打未必不會吐東西,現在捆結實還塞了嘴,丟在後院等候傳喚。
縣丞在葉蕪菁旁端坐,他審那些刺客累了,不知不覺闔眼小憩,眯出兩道褶子。身邊還立著個長須主簿,端著紙筆死死盯著老者的一舉一動。
「啊,對了。餘杭、臨安和鹽官山地銜接水路,剛好能縮南北通程一半。要是有人運貨路過交金,也讓水賊有利可圖。」葉蕪菁笑著從燭台後露出精明的笑臉,「我給你開個門怎麼樣?」
這比黑市畫的餅實在多了,老者雙目一動,光芒一閃而過。
「不過萬一有山賊,我似乎也不熟,哪天水賊願意被招安,我也不管後事。」葉蕪菁似笑非笑,繼續拋條件,「無論此事哪種結果,我當報給山莊決斷,絕不在此為難你們。」
「此事……」老者掏出手巾擦了擦汗,到底還是沙啞開口,「縱火絕非我們所為。其餘、其餘……」
「慢慢說。」葉蕪菁微笑,抬手推過茶盞:「在此之前,不妨告訴我此次徑山尋寶,你們一共找到多少出入口。」
伍辭淵見她沒事人一般繼續同商會扯皮,等了許久也沒等到招呼自己,周圍都沒有熟面孔,連那個將他擄來的灰衣人也不在。他便探頭探腦嘗試插嘴,誰知還沒說一個字,就被藏劍管事及時拎了出去,被告知可以走了。
他沒能助益更多,也引不起葉蕪菁重視,白忙了一夜一天,如此受了冷落碰了灰,乾脆負氣歸家。
不出兩日,徑山寶藏的事便給添油加醋、傳得沸沸揚揚。:筆瞇樓
伍辭淵的話本曾為人嗤笑是編造,如今有山莊證實是真的,他巴不得快點傳頌、見人人懊悔。失火后的鎮上死氣沉沉,唯他蹦出一條歡快的路。很快連三歲小兒都知道,那些外來商販和江湖人是來此尋寶的,和水賊還有交易。
葉蕪菁充耳不聞,水賊罵罵咧咧,企圖在此紮根的商會管事氣得翻了白眼。
徑山小鎮嘈雜起來,底下的暗窟密道卻靜得滴水可聞。
縱然手持地圖,蘇槐序與荀子卿也是初來乍到,在這裡繞到第二日仍未出去。
山中有四季,變幻各不同。且不說師伯的圖畫得簡略,時隔數年重啟,這裡有處滲水,有處塌方,更有樹根累年穿透土石而入,不免形狀與記載有異。
相較昏暗濕冷的通道,比較安全且敞亮的,竟是先前那處修葺平整且空空如也的石室。石室穹頂有巨石,從縫隙散進的日暉分為四射的光束,讓此處仍是白晝,且不至於冷得發顫。
兩人尋了一處活泉,又探了幾個來回,最終還是回到這裡。
「此處若是『天柱",往北應有『天心"。如此,莫非剛才是『天沖"?可此處光潔無比,不似『驚門"……」
荀子卿沿途拾了石頭樹枝,此刻坐在階上,捧著那張寶貴的圖往地上寫畫,圈了幾處石頭擺開的方位念念有詞,平淡的面上鮮有困頓之色。
蘇槐序依然倦,靠在他後方闔眼假寐,聽他思索著不說話,方出聲道:「師伯標了個方位名字,也許只圖方便,作不得數。」
荀子卿不假思索:「統共標了三處,不像是信手拈來。」
「做此迷宮之人也是七拼八湊,難免不依著九宮行。」蘇槐序在他身後坐起來,托腮往地上擺成陣的圖案探頭。
道長這回默然以對,圈了個灰石,倏地搖頭。
徑山有古墓,還有山中溶洞與暗河。據記載,古墓統共兩處,一處為人盜空、徒留門面,另一處空置未曾填土,正合了兩處石室。餘下天然形成的洞窟與石腔則不可捉摸,有人曾強行將它們打通,如今年久早改了面貌。即便早年有跡可循,現在恐難一致。
「子卿,回頭。」
「怎……」荀子卿聞聲轉過去看,張嘴想問就給塞了塊蜜餞,沁甜剎那將沉悶一掃而空。
「好吃吧?」蘇槐序望著他笑,抬手就將空紙包丟了。
荀子卿咽下那片甜漿果,轉而可惜道:「不留一些么?還不知要困多久。」
行程匆忙,蘇槐序稍的東西不多。即便如此,他也藏了幾塊放涼的芝麻餅,隨身佩囊也裝了一袋蜜餞,還稍了朵荷花酥。習武之人底子好,這裡又能接到山泉,如此撐上數日倒也無妨。
只是兩人走走停停已耗去大半,這般尋不到路,出去之日還遙遙無期,不免心生憂慮。
蘇槐序依舊笑,見他又去琢磨地上的草圖,輕輕將下巴落在他肩頭,慢悠悠開口:「怕什麼?你總說我來茶莊就悶著不出去,這般清凈無人,就當是郊遊了。」
「有骷髏。」荀子卿提醒他。
「這算什麼,從前也不是沒和屍首過一夜。」蘇槐序說著便打了個哈欠。
荀子卿不由僵了僵:「什麼時候?」
「……那麼可怕的事,我如何記得清?離經一門免不了沾那些血啊,死人啊,誰不想忘記?」
蘇萬花伏在他肩上笑,儼然將自己曾當他面剖兔子的事實忘了一乾二淨,含含糊糊地同他說:「荀道長,你看,我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離經萬花。如今困在這裡,現在只能靠你救我啦。」
荀子卿聽他胡說八道,只得無奈嘆,嗅著頸側傳來的藥味與幽香,手腕一抬將他自肩頭垂落的長發接住,專心看了會兒圖,偏頭道:「這幾個方向都走不通,倒是這處泉水似合了卦象。泉水乃活水,我們不妨再探一探。」
蘇槐序閉著眼睛,重複:「活水。」
「嗯。方才繞回來路過幾段險路,斷層石林,更像是凶地。反倒這裡明亮溫暖,更像是陽金乾卦。那從這裡東行到泉,水為坎,休門為吉,說不定能找到生門。」
荀子卿說著,淡然肅靜的面龐忽然浮現溫柔之色:「阿澈,我們趁天亮還是去尋一回,你覺得如何?」
蘇槐序不答,只伏在那裡撈到他微涼的手一張攥牢,隔了許久才緩緩抬頭:「還疼嗎?」
荀子卿愕然,旋即莞爾:「不疼。」說著攤開掌心,將白皙的掌面與他的相合,又道,「你先前問了三回了。」
「嗯。」蘇槐序似沒有聽到他的提醒,只自顧自點頭,「切勿勉強。」
「『圮地無舍、絕地無留",這樣的道理我自然懂。」荀子卿從善如流。
萬花這便放下心,緩緩起身將他拉起,笑道:「那便走罷,若有變故再回來這裡。」
說是泉水,統共不過一條細流,朔流而上須逆行登高。
一旦離開石室,周遭光亮便迅速減弱,越往深處越不知身在何方。兩人越行越覺腳下的岩石窄而鬆動,此前折返也因石階斷了一處。
這回他們點了火折照亮腳下,小心翼翼跨過去,又向上迂迴行了一段,忽到了一處山洞。
岩洞空曠,野風呼號,日光從頂上透過几絲,而石階恰在此處斷了。再往前是空洞的崖,泉水的源頭貼著岩壁消失在高處。
荀子卿攀著石壁躍起,朝水流處一路探手,最後落了回去。
蘇槐序環顧四周似有所覺,俯身向下看,邊朝他道:
「子卿,你來。」
火折照過去,崖邊赫然兩條鐵鏈朝前延伸,黑黢黢地不知通向何方。
蘇槐序伸手觸了下冷鐵,翻轉查看,摩挲著上頭的印痕,朝他又道:「鑄造很久了,似乎沒損壞,可以通行?」
貿然下到崖底顯然不是良策,荀子卿與他交換了個眼神,從火折備用的暗格內抽出幾條浸油火絨,綁上小石塊後點了,抬手便向前方擲。
幾乎同時他騰空而起,踩一腳叮噹鐵鏈,追著那一道火光掠去。
鐵鏈似乎挺長,火絨石飛了很遠,擦著鐵鏈的末端落下。
唯一的光亮漸暗,道長卻已抓住了方向,輕袖一展,踩一腳鐵索飄然而往,不過兩步便穩穩落在了對岸。
「阿澈,你來罷。」
他稍揚聲說話卻給山洞放得無比響亮,一聲聲回蕩在洞窟里,落下些許碎石,一下一下滾落到深不可測的崖底。
蘇槐序低聲應了他,也踏步踩上鎖鏈,換了幾度輕功才到對岸。
最後一步他似乎踩到了什麼突兀,翻身落地才回頭看。只見一個孤零零的鐵環穿在鐵索上,下端吊了半截鐵件,空蕩蕩地晃在暗處,似乎早前這裡曾接過什麼工具。
連通的石階勉強供兩人站著,荀子卿適時地握上他的手腕助他站穩,順著他的目光去看:「怎麼了?」
蘇槐序搖頭,拉他繼續前行:「我只是奇怪,將山洞古墓連接的人,到底想不想讓人進來。若不想,為何助人通行;若想,又為何借了墓室的機關,還設了羅盤?」
荀子卿在暗中看他:「依你之見?」
萬花搖了搖頭,上行一段坡道,方才嗤笑一聲:「什麼寶藏,更像是給小兒的玩具。」
「誰的玩具會做這麼……」荀子卿走在前頭,繞過一道石壁,說了一半戛然而止。
蘇槐序忙跟上去,發現昏暗的石壁后藏了一道門,走進一步竟豁然開朗。
這是又一個洞窟,平坦開闊,目光所及一地茂盛植被。自高聳的穹頂露出天空,日光傾瀉而下、覆了一半地表。先前不見蹤影的泉水源頭在此處有小河那般寬,緩緩淌過草地中央、繞過一棵大樹,又流向遠處。
這是一棵參天巨樹,樹榦雖不比苗寨古林的雄偉,也無過於茂密的葉,卻有絢爛散開的枝條。樹冠似一張巨大的網罩在天上,將日光切成萬千宮絛。
蘇槐序只覺眼前一片亮,同荀子卿緩緩步入,最後在樹下駐足。
他們此刻應在山脈之心的位置,而山的心臟,是這一片寧靜又奇異的光景。
這裡有大片的白花開著,此刻皆半斂花苞綴在細葉中,晶瑩剔透似仙子的羽衣,在空氣中瀰漫出絲絲縷縷的清氣。
荀子卿俯身:「那書生說的『月下靈草"可是這個?」
蘇槐序垂眸,見他伸手才反應過來,慌忙擋開他的指頭:「別碰,有毒。」
荀子卿即刻收手:「你如何知道的?」
「師伯說的,這種花……居然是這裡種的。」蘇槐序說著,復低頭去看。
這細長葉子他太過熟悉,且花開琉璃色,正是自己種來種去都不成的那一種。
世上萬物有聯繫,花草自有規律,故而大都集成冊。蘇槐序行醫十數年見了太多草藥,鮮有極為未知的事物,眼下卻結結實實被敲了一記。
此花只能在夏日照兩個時辰的光,他本不信,覺得是騙人的鬼話。可眼見為實,日光偏移和樹冠遮擋,太陽是一束輪一束照下來的。花葉吃盡日光又不至於曝晒枯萎,一天之內差不多剛好照了那麼多時辰。他們誤打誤撞到此,剛好夏末,能見到長得正好的花,天下之大竟有這等巧事。
蘇萬花看了許久,找出備用的手套仔細戴上,取了幾株包進手巾里,又仔細疊好藏入袖袋,邊向不解的道長解釋:「此花含水故而狀如琉璃,摘花取葉去腐生肌。可晒乾入葯前卻有毒,是十分難得的藥材。」
荀子卿聞言頷首:「『靈草"竟真有其是,那……『山中大貓"呢?」
「貓?」蘇槐序環顧四周,剛想說這恐怕真是書生亂編,冷不防有嘶聲從頭頂傳來。
聲音低沉貫穿耳膜,令人沒由來汗毛倒豎。
兩人急忙退開,只見有什麼東西盤在頭頂粗壯的樹枝上,顏色棕而發灰,平時與樹融為一體,此刻炯炯盯著他們,似乎正是一隻大貓朝他們示警。
可這不是貓,甚至不是相近獸類,而是一條目圓瞳細的巨蛇。此蛇頭頂竟有一對類角的隆起,撐開頸部的鱗片又朝他們大張著嘴露出尖牙,乍一看確像嚇人的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