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至寶(1)
他們身處山脈之心,即便離穹頂太過遙遠。蘇槐序望著上頭盤旋的金翅烏直搖頭:「知你輕功上乘,可那天頂那麼高,半途就會氣力耗盡。」
「並非天頂,我要看一看半途能否出去。」荀子卿說罷騰起輕功,衣袖一展宛如振翅鴻鵠輕巧躍上石筍。
蘇槐序伸手沒夠著他,只得遠遠地喊:「別惹那些鳥!」
荀子卿自然不去招惹,一路沿著天井上行,小心避開荒棄的巢,調轉劍身以劍柄貼著崖壁,敲出一串清脆的聲響。
蘇槐序捏了一把汗,且見他在一處矮壯崖柏的枝桿處停住,攀著巨石叩擊三聲,而後放開手腳飄然落地,一個翻飛回到他跟前。..
「阿澈,我見那上頭有松缺。」荀子卿淡如煙塵的面上藏不住喜色,舉劍引他去看,「那處凹陷細聽有水聲,應是來自山外。」
聽他說著,蘇槐序的臉色已經變了。話音剛落,萬花眼疾手快握住他的肩將人拉開,並指往他身後點。
只聽得一聲摩擦聲響,有什麼東西快速接近又飛速撤離,蘇槐序一個吃痛收回手,指間摘了根絨毛還多了道傷口。
荀子卿跟著失色,循聲回望,卻見方才雜亂飛翔的鳥不知何時成了群。它們聚在一起如一陣金色的綢緞,更有三三兩兩優先俯衝、划著弧線試探他們。
「阿澈,這是……」
萬花放下手中的所有物什,草草擦了指尖血,邊道:「那凹陷的巨石,有它的巢?」
荀子卿點頭:「可我沒有碰它們。」
「這種鳥據說容易緊張。」蘇槐序想了想,給了中肯的見解,看著迎面飛來的金翅烏,以迅雷之勢出招,劈手揪下一根尾羽,見鳥兒搖搖晃晃逃回去,才微笑著遞給荀子卿,「可它膽小,成群才敢動。」
「你莫要引它。」荀子卿目露擔憂,持劍護他身側。
方才那鳥似乎吃了虧,盤旋一陣融入鳥群,嘰嘰喳喳團在一處竟無鳥敢再下。
「那處要鑿開恐費時間,那些鳥可不會放咱們胡來。」蘇槐序看著他,忽然認真道,
「我上去?」
荀子卿一愣,直覺搖了搖頭:「不成,那麼多飛鳥毫無秩序,我武學微末,半空使不出招,恐只能顧自身。」
「你顧著自己就好。」蘇槐序唇染笑意。
「不行。」荀子卿想也不想就拒絕。
「我找到出路便叫你,你來。」
「不行!」
蘇槐序笑著自顧自撈起袖子系了,又將散落的長發編了一側,抽出許久不用的毛筆轉了兩轉。
荀子卿反手抓住他的腕:「阿澈,縱然我能抵擋一陣,也堅持不了太久。」說著目光下移,在右手上看了片刻,復勸他道,「阿澈,還是我去罷?」
蘇槐序抬手輕拍他的肩:「乖,就這麼說定。」
「阿澈?!」
荀子卿肩頭一沉,挨了一記不痛不癢的芙蓉,眼睜睜看著萬花沿他方才的行徑攀上去、一路到了巨石處。
那歪歪斜斜的崖柏還算牢靠,蘇槐序揮霍空氣力,抓一把枝桿,輕巧地翻身上去。他揮開遮擋的樹葉,赫然見十幾個鳥巢嵌在崖壁上。
蘇槐序伸手拍了拍牆,那崖柏根處捆得結實,反倒將岩壁鑽出不少裂縫。搬開幾塊石頭倒不是什麼難事,可金翅烏體型不大,窩也小巧玲瓏,剛好卡在一個個空缺里,將岩壁凹陷處圍了一圈。
萬花想了想,伸手把就近的鳥窩捧起來挪了個坑。
看到有人敢動窩,一直膽小觀望的群鳥霎時炸了鍋,立刻聚在一起朝他撲來。
蘇槐序皺眉,揮筆連拍了數下,敲得幾隻發暈躲開。他又見它們前赴後繼,想起自己的花間游底子還不夠凌空痛下殺手,乾脆轉了轉筆桿,喃喃嘆息:「這季節你們又不孵蛋,慌什麼?」
鳥群洶湧而來,撞到他的身側也撞到他運足內力罩的護體氣勁上,看著如海浪席捲,連他片袖子都沒能啄破。不少金翅烏只能暈著罵著,不甘心地先繞開。
這一幕落在荀子卿眼中,活像是鳥群要把萬花吃了。他再顧不得許多,足尖一點踩上石筍頂,並指擦劍、乍露鋒芒,挽一個劍花騰空而起,朝重新聚集的鳥群打出一道飛劍劍氣。
鳥群剎那散開,又迅速聚攏,看他落到萬花身側認定了兩人一夥,這便叫著又來攻擊荀子卿。
道長瞥一眼還算完好的蘇槐序,引到了鳥群轉身便走,繞著不大的天井上下翻飛,點足踏空令鳥群若即若離跟在身後,彷彿帶了一卷飄揚的金綢。
蘇槐序看著這一幕,扭頭又搬了幾個巢,惹得鳥群調頭再來。
荀子卿在另一側挑落巢上的空枝,鳥群便分了大股向他涌。如是再三,金翅烏便不肯再上當,十幾隻繞人飛,更多的則是去攻擊蘇槐序。
萬花不慌不忙補氣勁,一手摸著岩石,用小刀一點點翹,先挖小,再搬大,不得不騰出雙手再搬幾個巢走。
金翅烏再膽小,此時也怒不可遏,尚有餘力的它們紛紛掠上岩壁,靠無與倫比的速度用尖銳帶齒的喙在萬花手背肩頭擦出數道血痕。
荀子卿不得不折返,揮劍擋開一串鳥喙,又遇上鋒利如刀的羽翅橫著刮來。
金翅烏力量不足而數量大,上百隻鳥高速飛著,暴怒的攻擊像雨點。荀子卿從未遇到過如此密集多變的「招」,一如預測那般,不得不數度翻腕、不停打出連招才可抵擋。
而他不忘將它們帶開,趁機在岩壁上落半個足尖鋪了氣場,如此能再拖一陣。
然而時間一點點過,日頭快午、熱煙滾滾,饒是荀子卿也開始顯露疲態。
蘇槐序卻還未有大進展,他脫下衣袍將它們一點點塞入石縫,半天也沒有別的動作。
金翅烏從海上來,有的是團結一體迎暴風驟雨的精力,它們的鳴叫短而促,急停盤旋精準又迅速,似乎永不知疲倦那樣啄得毫不留情。
荀子卿只覺得手臂發麻、漸漸抬不起招,又避開一輪金雨,終於在發了瘋的鳥群里尋得一處空,閃身到了另一側。誰知腳下一空不得不落回石筍,眼睜睜看著鳥群扭頭就走。
「阿澈?!」
他情急之下打出八荒劍氣,劍尖一劃劈下片金羽,而後乾脆握了劍柄飛擲出去。劍身代替劍招飛過、破開一條空后釘入岩壁。荀子卿順勢而往,才拔出劍,就迎面對上十數道攻擊,每一下就像灌了鉛。這一排擦過劍身,他終握不住脫手,眼睜睜看著佩劍拋向地面。
彼時他氣力將盡,追著那道弧光落地,撈到了劍柄卻也再無力騰空。
金翅烏抓住時機,立刻包圍了巨石處。
蘇槐序塞了衣物,又撬了幾處,聽得外邊水聲越來越響,這才有空閑運功護體。他擋了一輪金翅烏,對著痛罵暴怒的鳥兒微笑:
「再等等啊,給你們找點東西。」
荀子卿聽不清他說什麼,握著劍猶豫著自己還能否支撐,忙在地下著急沖他喊:「阿澈!你躲開!」
蘇槐序似乎沒有聽到,有些精疲力竭地坐下,翻翻找找,根本沒抬手再運內力,下一瞬肩頭腰側甚至膝頭都見了紅。
荀子卿調息一半心急如焚,轉眼看到蘇槐序撂下的粗陋弓,下意識撿起來、搭上那支萬花順來的精製羽箭。
俠士初入江湖多習過騎射傍身,他學弓弦或投擲已是很久之前,幾乎忘了怎麼使力。眼下情況危急,他無法夠到那麼高處,內力運轉也力不從心,只得用全力拉開、不抱希望地將弓弦張到最大。
只聽得「砰」一聲弦響,粗製的藤條應聲斷裂,羽箭當空飛出、一箭打散了鳥群,可惜后力式微,上到岩石處便落到一旁。
蘇槐序站起來,在鳥群散開的間隙朝他伸手:「來。」
荀子卿提起劍,借著僅剩的氣力躍到他身側。
蘇槐序身形狼狽,卻笑靨如花等著他,張開雙臂將他一把摟進懷裡:「做得好!」
聽他聲音雀躍至極,荀子卿不明所以,想開口問什麼,扭頭便見萬花在他背後朝鳥群扔出一片葯霧。
霧氣嗆人,似是冰片混著龍腦,金翅烏一觸到這種煙塵便尖叫著一鬨而散。
「快走。」蘇槐序拍了拍他的背脊示意他安心,手下牽動衣衫,用方才積攢的內力整條抽出。
聽得山崩石裂聲,碎裂的凹陷處碎石迸出,居然真的露出小洞。像是在命門上特意留的氣口,清新的風立刻卷著草木的清香灌進來。
金翅烏還在昏頭昏腦,兩人趁此良機彎腰跨出去,不多久就遇上落下的水流。再一進居然是個斷崖,蘇槐序順勢將人抱在懷,運起輕功一同扎進流瀑,從山腰直直墜落崖底。
崖底又是一個水潭,不過此處修了圍牆、擺了桌椅,一位年邁老僧正依著流瀑潭水飲茶,享這一處清凈無人。
他們從天而降落到水裡,掀起一人高的水花,將驚起的老僧淋了個透心涼。
老和尚顫顫巍巍放下茶具,目瞪口呆看著兩個青年人從瀑布掉下、又從水潭走出來。
兩人皆是渾身狼狽、氣喘吁吁,身上不是臟污便是薄薄的傷口。蘇槐序那從昨天開始就沒幹的長發已纏作一團,上頭零星飄了幾根金羽,眯著的一雙漂亮杏眼滿是倦怠。荀子卿則滿面水漬,一身水半身涼,氣息不穩而面色蒼白,跨出水潭時發冠終於受不住折騰,「啪」地一聲落到地上。
近處幾方院牆,遠望似有香火,他們一路到此,八成是到了徑山禪寺。
蘇槐序俯身替他拾起,荀子卿則望著老僧開了口:
「我們誤闖貴地,還請大師勿怪。小道無禮,敢問大師,可否借寶剎梳洗?」
鐘鼓陣陣,已過晌午,日光靜而烈,若非他們一身淋漓,只教人誤以為日常無事。
老和尚呆立了會兒,聽他說話才雙手合十宣了句佛號:「施主稍等。」說罷轉身離去。
他們得空喘了口氣,還未擰乾袖袍,只聽得金翅烏罵罵咧咧的鳴叫聲從瀑布後傳來。不多時,能飛善空的金翅烏從那天井破空而出,叫囂著追來。
萬花蹙眉罵了句「陰魂不散」,誰知憑空一陣旋風起,雪白的海雕凌空而過,寬闊的鳥翅遮蔽日光、掀起狂風,將同是東海的金翅烏集體嚇了回去。
「寒瓊。」蘇槐序對著上頭念了個名,「你來得可真快,快得差點用不上你。」
果不其然,有蓬萊執傘而來,仙衣飄飄鈴聲隱隱,不一會兒便閃到了他們頭頂,居高臨下問出聲:「你飛信叫我來,是看你落魄的?」
他語氣充滿不解,談不上不食人間煙火,也絕非冷漠無情,是真的不明白這些中原武林人到底什麼愛好。蘇槐序知道自己看上去很糟,無奈地發出一聲長嘆:「有什麼辦法,你也看到了,我可打不過你們那群流氓鳥。還有蝰蛇、水鼠,還有這個、那個。」
蓬萊轉了轉傘柄又在空中踏出一步:「它們數量稀少,你又從何得來?」
「我記得幾年前東海有船沉了,一部分東西不知所蹤。你找的東海遺珠,是不是也包括它們?」蘇槐序望著他身後的流瀑,指了指,「山裡都是,小心瘴氣。」
蓬萊神色一凜,立刻點頭致謝,招來海雕往方才山巔的方向飛去。
蘇槐序這才徹底放心,見身旁的道長也鬆懈下來擦劍,便仔細給他梳理、再把道冠戴回去。
荀子卿累極,幸好氣海未觸底、尚可自由調息,緩了會兒便面色恢復如常,朝他道:「阿澈,那些活物是東海丟的?」
「嗯,據說還有寶珠、貝母,埋了千年的沉木,長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靈草,還給挖了許多名貴晶石、丟了十幾把兵器。」蘇槐序替他簪發,又將他濕漉漉的臉抹凈,笑著道,「他找這些都找瘋了。」
荀子卿點頭:「可惜除了活物,並無其他了。」
「等蘇漓得了人手、把這裡全挖了,誰知道能不能再翻出點花。」
蘇槐序給他粗略收拾過,又捏著他的手臂查看哪裡有大傷,索性都是點擦傷瘀痕。只探到他手腕處,荀子卿本能一縮,而後乾脆將手背在背後。
「怎麼了?」萬花剎那沒了笑,忙拉著他將手攤開,反覆看了並無傷痕,怪道,「疼么?」
「不疼,只是……」荀子卿情緒低落,垂下眼睫不敢去看他的臉,有些泄氣道,「我還是無法握劍太久、險些救不了你。」
蘇槐序揉著他的手指指節,低頭看了又看,一絲笑意從唇邊侵染開、最終爬上眉眼。
「子卿。」他溫和地喚他,抬起他的下頷迫他微微仰面直視,從他閃爍的瞳孔一直看到他的灰心,「弓弦雖遠輕於劍,可一、二石弓力皆付於指。你方才能拉開那弓,便無懼用劍。」
荀子卿霎時驚道:「可、可是,那弓弦不是你隨手……」
「我釘了這個。」萬花接過他的話,噙著微笑往他掌心留下幾枚針、托給他看,「此針柔韌鋒利作穿骨用,我將他們別在藤上。木是黃金木,藤是百歲藤,沒那麼容易壞的。」
手心裡的的確是蘇槐序那套寶貝針包的幾枚,荀子卿盯著那些金色的特製針,越發不知所措:「可是……」
「我試過了張力,雖無準確,只重不輕。」蘇槐序特指他空彈的那個動作,說罷笑意更濃,輕撫上他的面龐,「子卿,你手上的經絡已無礙,信自己,也信我的醫術,好么?」
荀子卿目不轉睛看著他,明白挽弓乃衡量手力的基準,原來打從拿了箭開始他便有了計較,不惜以身犯險也要迫他試一試。
只為了讓他試一試、心無顧忌地試一試。
他看著看著雙眸騰了些霧,四指一收攏住那幾枚針,骨節分明的手雖有疲累,細細感知卻覺收放自如,根本同往常一樣靈活有力。他握著那些針也握著他的心,曾被師兄斬損的經絡和被往事磋磨的過往,都在掌心燒了起來、燙如拳拳心意。
荀子卿緩緩頷首,肯定地說給他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