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徑山瓊英(10)
荀子卿恰跪在水邊,以手撐地探進水底的砂石,低頭便見淺淺河床改了模樣,再極目古樹的位置和空曠的洞窟,心下恍然。
他抓住這空隙重鋪氣場,邊朝他道:「阿澈,我們走?」
蘇槐序眉頭微皺點了點頭,心下並無十足把握安撫這條蛇。眼見它受傷的軀殼不停遊動,想了想摸出一包不起眼的膏藥,抖落紙張將整貼拋向它。
巨蛇嗅到青草膏的味道便動了動,扭動身軀纏住了紙張,金色的瞳孔忽然轉了轉,又退開了些。
「走。」荀子卿一把拉起他的手臂,身形一晃連人帶劍直接撲進水裡。
他要撤退的方向並非來時路,蘇槐序驚詫之餘也跟著入水,眼見道長運氣震開了水底的砂石,通向暗河的銜接處立刻開了個大洞。滾滾水流裹挾著泥沙迅速沖刷,二人藉此水力居然順利通過了幽深岩壁,不過閉氣半盞茶的時間就浮上岸。
此處更為漆黑,只在不知哪裡泛著星星點點的光,比起洞窟內的蟲鳴草香,這裡似乎更幽閉而陰冷,空間狹小沒幾步見方,更不知通往何處。
荀子卿確認並無危險才擠幹了袖子,在水邊巡視一番,來到他身旁將所剩無幾的火折遞過去:「它沒有追來。」
縱使天熱,這裡的水也涼透骨。蘇槐序喘著氣坐到岸邊,擦著臉上水打量四周,邊道:「這蛇若是猛獸毒物,那時伍辭淵就逃脫不得。」
他說著想伸手查看道長是否安好,誰知後者避開了他的觸碰,輕聲道:
「我沒事。」
蘇槐序一愣,借著那點光分明看到他面色黯然。而先前那蛇的血並未全沖乾淨,還零星沾在衣袖和領口,更有幾點污蹭在臉側,渾身濕透,隱有血的氣味。
他再進一步,荀子卿仍是躲了,又道:「我沒有受傷。」
「不是受傷。」蘇槐序翻翻找找抽出一條手巾,擰乾了又用掌心烘了會兒,趁其不備抹到臉上。
荀子卿觸到那點柔軟的暖意,一瞬沒有躲開,地方狹小也無處可去,只得乖乖任他擦拭,僵在那裡嗓音發顫:「你別靠近我,萬一……」
蘇槐序充耳不聞,接過火折,仔仔細細替他抹凈,復低聲喟嘆:「別怕,也別躲著我,不會有事的。」
他話音剛落,並指化掌貼往他背心,接著灌入一道暖流,引得荀子卿渾身一震:
「你作什麼浪費內力?」
蘇槐序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一連運功數次,緩聲又道:「噓,你還是養好精神,再說說是怎麼發現那水底關竅的。」
荀子卿說不出拒絕的話,他的確不喜蛇蟲,神弦始終繃緊,背心的暖意猶如止痛解乏的靈藥,讓他不知不覺鬆懈。
蘇萬花離經手法嫻熟,用在他身上偏生又竭力溫和,渡人內息、通人脈絡,他濕冷的周身不一會兒便暖起來,未覺哪裡疼痛經脈便運轉開,比打坐調息還好上幾分。
待蘇槐序撤掌,他才覺察他又面露倦怠,想起他甚少調息,不禁關切道:「阿澈,此處應暫時無礙,你不妨休息一會兒?」
蘇槐序滿不在乎地擺手,將濕透的長發衣袍一一擰乾、束起,而後問道:「你怎麼知道這裡無礙?」
荀子卿只得按著他坐下歇息,自己在旁落座。
方才那石窟是山脈的凹陷處,整體較圓、中有一棵樹,算上來時路似乎扭成了太極陰陽的太陰,而那樹則是少陽。陰陽輪轉、此消彼長,有太陰便有太陽,兩者相連處就是路。
這條水道平日因砂石封閉,水漲水落才偶爾鬆動、又因互相聯通而迅速回填,若非外力開不了那麼大的口。
他們方才正是打通了相連處。
點穴截脈與經絡行針也多用陰陽之論,蘇槐序這回不費力就理解了他的意圖。
如果猜得沒錯,他們現在身處兩地的狹縫中,走出這裡便是「太陽」,或者繼續沿著水路,說不定找到「坎」的入口就能出去。
可是夜裡暗得很,他們不便此時前行,仍作休整為上。
蘇槐序似乎還不困,抬著惺忪倦眼又找出方才藏好的盒子。借微弱火光撥去上面纏滿的藤,抽走頂蓋,只瞅見裡頭躺著毫不起眼的飾物——
一根木簪與三兩朵絹花,因數年過去裂成寸斷,成了完全無用的廢渣。
蘇槐序反覆看了看,拿起來嗅,只聞得滿腔腐朽味,忙關上了木匣。
荀子卿詫異地看他咳:「那人說了假話?」
蘇槐序搖搖頭,想起小鬍子被燒得半死不活的模樣,猜測道:「更可能聽信了假話。」
荀子卿怪道:「莫非黑市還有別的同夥?」
「許是內鬥想獨吞也未可知。」蘇槐序咳了下,收起匣子日後再計較,遂靠著岩石小憩。
荀子卿聽他呼吸均勻,便挨著他靜默打坐。
蘇槐序闔眼卻未深睡,念頭裡想的都是這造出來的洞窟與陣法,到底有什麼可藏的?那毀壞的鎖鏈也許曾是弔橋或是滑軌,甚至盤了蛇、設了出入口,亦或者茶莊那曾喜怪異的主人就為了一己好惡、純粹彰顯與眾不同……
他思緒紛飛之下睡得很淺,不知過了多久,聽得一聲清晰的鶯啼乍鳴,便撐一把額頭坐起來,猛然間換一口氣只覺呼吸不暢。
「子卿。」他忙觸了觸道長肩頭,開始翻遍口袋內里,將帶得不多的藥包瓶子都抖出來。
荀子卿張眼便見他古怪舉動,還沒問出聲,也發現了古怪。
這地方太小,有些悶不足為懼,可習武之人身強體健,沒由來的心慌氣短並不尋常。
荀子卿念一句口訣安神,蘇槐序已配了葯后打濕手巾遞過去,邊悄聲:「先湊合用,真有中毒我再處理。」
時間緊迫,道長忙接下布巾應下。兩人即刻動身,憑在黑暗可辨的一絲微光,選擇先沿水脈前行。
這一走才知出口太小,勉強一人側身通過不說,還有迷霧囤積在周遭。水脈只分了一條在腳下緩慢流淌,踩上去深深淺淺,裹挾的泥沙時不時堵路,兩側的岩壁在蒸騰高濕熱的霧裡發出幽光。
蘇槐序即便掩了口鼻也覺雙目昏暗,偶爾還會刺疼,幸好荀子卿有氣場罩著,情況再好一些。
兩人亦步亦趨穿過狹窄的裂岩,萬花不放心仍回頭看看,誰知腳下一空直接摔了下去。
荀子卿眼疾手快撈他一把,各踩一步站穩,才發覺到了一處齊腰深的水裡。水體乍然變得冰涼刺骨,刺目的光從鏤空的山體穿進來、照得人睜不開眼。
天已亮了,空氣跟著清澈起來。二人站穩便發現這是個大水潭,水潭正對一扇門,修得方方正正,剛好嵌在彎曲的岩壁上。側面有個洞口蓄了水,遠遠望去鐘乳石筍林立,有些許流沙從洞口漏出來、少量到了水潭。
蘇槐序移開布巾,呼吸暢快了才示意荀子卿可以放下,自己則走到門前推了推鑲嵌做工細緻的金屬條,推得紋絲不動,再看流沙來處,洞穴遍布一眼望不到頭。
若荀子卿不中途找了地方落腳,想必很可能迷失在出口眾多的流沙里;若碰巧到了此處,說不定會重走伍辭淵的路,最後找到那道石門。
逆流沙而上根本站不住腳,他們等於到了死路。
蘇槐序回望一眼認真觀察的荀子卿,只見道長眼神清澈,順著光線偏移瞳孔,最後指了指側邊:
「我們去那裡可好?」
那是流沙相反的方向,同樣一個窄道,背後深不可測。
蘇槐序想也不想便首肯:「走,別在水裡泡著。」
他說著掩唇輕咳了一聲,涉水而上又拉上了荀子卿,沿著門的另一側前行。
這裡雖狹窄卻與方才的窄道不同,石壁穿進多束光,越走越因遠離水源而乾燥起來。
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眼看前方有光亮從豁口照來,荀子卿卻忽然停住,扭頭望著平整的石壁,喃喃:「厥陰轉陽明……阿澈,是不是這個?」
他伸手摸了摸牆,摸到了一排木箱。
一整片岩壁都晦暗無比,有刺眼的逆光照耀,遠遠看去閃耀一片,幾乎很難發現這些同岩壁修得齊平的木箱——還是一整面。
蘇槐序數了數,數出六十四個數,四下並無發現撬棍,抬手在就近的木箱上按一按,運足內功一扣,從嚴絲合縫的木箱上卸下一塊邊條。筆蒾樓
「我花間游修得差,但還算管用。」萬花自嘲地丟開木條,立刻瞧見裡頭一根三角箭尖明晃晃露出來,伸手一探,果真取下一支羽箭。
兩人均在戰場待過,再不濟初入江湖時也曾有教習師傅教過弓弦與投擲,荀子卿幾乎一眼就認出了這支羽箭精造。無論白羽還是竹管都修得整齊,往木箱里再看,幾乎每一支都合乎規格、頭尾整齊。且此地剛好乾燥通風又背陰,只要岩壁不倒,封存上十數年也可光潔如新。
兩人互看一眼,均沉了臉色。
這一支箭,能抵一個窮苦人半年的口糧錢,何況這一整面牆?可這並非什麼「寶藏」,甚至不是尋常人可以交易買賣的物件,即便有人尋到、運出去,也只會招惹禍端。
「難怪黑市想找『它",賣給哪一處不是賺得盆滿缽滿?」蘇槐序冷笑一聲,攥著那支羽箭反覆看,又道,「也不知前主人哪來的膽子,敢幫著藏這樣的東西。」
「你如何知曉,不是他自己藏的?」荀子卿望著這些木箱蹙眉。
「他有膽識、氣魄,也輪不到我師伯收了茶莊。」蘇槐序似笑非笑,還想說什麼,忽然一聲雀鳴劃破上空,一隻鳥兒竟從來時路飛過來、一路翱翔直竄到豁口去。
荀子卿反應過來,一踩輕功跟了過去,聽得盤旋而上的風吹響,只見石筍高聳,僅露出一口寬井那麼大的天空,竟有數十隻雀鳥歇在岩壁上,時不時盤旋、俯衝。
蘇槐序跟了過來,見此情形不禁恍然:「我說那蛇怎不涉水溜走,原是有天敵。」
萬花喃喃自語,荀子卿卻盯著那些不起眼的雀鳥陷入沉思。
見這仍是條死路,蘇槐序跟著看了會兒鳥,轉而旁顧別的物什。走來走去見此處閉塞難通,唯有樹根刺破岩石長到內側,遒勁有力捆住岩壁,不像是能破開的樣子。
他思索著取了袖裡的手術小刀,尋了根堅韌的枝條切下一段,又配了根藤條試著纏起來。
荀子卿這時候才收回目光,有些不敢置信地扭頭去看蘇槐序:「阿澈,你認得這些鳥么?」
蘇槐序斜了一眼落到一旁的鳥兒翅膀,頭也不抬:「認得,金翅烏。你看它體型小巧、脖子上一圈毛,翅尖羽是金色,像傳說中的金烏鳥,便得名金翅烏。」
「是么?」荀子卿灼灼盯著他。
蘇萬花肯定道:「自然,東海一個島上遍山遍野,是個蓬萊就見過。若是體型碩大、全身毛色黃且暗的大鳥,則叫金翅雕。」
荀子卿面色愈發凝重,瞥了眼他手頭的枝條,又問:「這又是何物?」
「這個?」蘇槐序低頭看一眼,笑開,「黃金木,油光發亮還長得快……上回我中迷藥睡的那棵便是差不多樹種,我尋思這些枝條應是做弓的好料。石門外有一年楓,上有雀眼,也是好料。」
他捆著便嫌費力,乾脆咬了那支箭不再多說。
荀子卿卻在他身旁立定,看了片刻,沉聲開口:
「阿澈,我曾在竹林水邊見過這種鳥,和別的鳥在一塊兒飲水,便以為這是此地的物種、只是秦嶺山裡不曾有。」
「嗯?……這是徑山,說不定……飛過去。」蘇槐序銜著竹箭含糊答。
「蝰蛇、你手上的木料,甚至划水的老鼠……」荀子卿口吻越發緩而沉,「這些物什我都不曾見過的。」
蘇萬花習醫學葯,還認識個蓬萊、到過荒漠,識圖認物習以為常,卻未發現這些根本不是什麼俗物。
蘇槐序剛想回答,口中的箭「啪」地掉落地下,他邊拾起來,面色也跟著變了:「你如此一說,這些東西分別來自天南海北,的確不尋常。」
他記起來師伯囑咐他試種的花,恐是師伯也沒怎麼見過。
荀子卿嘆了口氣:「這些物什,莫不也是靠黑市弄來的。」
「等出去有的好算賬。」蘇槐序面色冷然,只覺這麻煩事大了不止一點,纏好弓弦試著當空一彈,可惜道,「只是我們還出不去,那門關死了。」
「或許出得去。」荀子卿復望向盤旋的群鳥,極目至那一方天空,「這裡若是『少陰",水窮處、亦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