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駕崩】
朱翊鈞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夢很真實,以至於他醒來之時,竟不知自己身處何地?是依然還在夢裡?還是現實中?眼前出現的這個內侍,是夢還是現實?
「陛下,您這會兒用膳嗎?」
半晌,朱翊鈞才虛弱的點點頭:「也好。」
「好,膳房的人已在外面候著了,奴婢這就去傳他們進來。」
「苗全……」朱翊鈞又把他叫住。
「陛下?」苗全愣了一下,止住了步子。
朱翊鈞吃力的開口說道:「去把周嘉謨叫來,朕有話對他說,還有,楊汝常。」
苗全知道是為皇后一事,不敢耽擱:「是,奴婢這就去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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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四十八年,四月二十八,
難得一日的天清氣朗,吏部尚書周嘉謨和禮部右侍郎孫如游,會同內官監汪良德,及工科給事中范濟世、廣西道御史王遠宜、屯田司郎中章謨等人又與欽天監監正楊汝常重新詣山陵,相度一應修整事宜。
楊汝常還記得頭次為陛下卜選皇陵都是萬曆十一年的事了——那時他還只是主簿,因為一同參與了卜選,還與同事各升了一級作為獎賞。
說來他這輩子相度過的山陵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唯有這處山陵他印象深刻。當年入選的『萬年吉壤』可不止這一處,還有一處是形龍山,主峰高聳,諸山拱抱,腳下河水環繞,在很多人看來那才是真正的『至尊至貴』之地,只是陛下卻選了另外一處。
這處雖也符合風水寶地的格局,但與形龍山相比,卻是差了不少,只可惜當時梁子琦一再堅持,並沒有讓陛下改變主意。後來果不其然,開挖地宮時就出了問題,本來定下放置棺槨的地方,居然挖出了一塊大石頭。
寶床下無土,這豈不是犯了風水大忌?那一年,梁子琦依然力主陛下為了萬年大明江山另擇吉地。儘管他卜選的地也不怎麼樣,但現在看來,他堅持讓陛下另擇,竟是頗有預見。
其後幾年,都還有不少大臣說大裕山不吉利,誠意伯劉世延上疏,還被通政使田蕙奏其狂妄,說只要是台省交章,凡論劾,皆不報。不報就無事了嗎?事實上,跟掩耳盜鈴一樣,皇帝陛下不願聽大臣的『妄言』,難道這風水就能轉變過來?
「哎……」楊汝常不禁嘆了一聲氣。
再看了看手裡的羅盤,又想起當初卜選皇陵時術士連世昌所言:主勢尊嚴,重重起伏,水星行龍瓜兒落下地分兩半,瓜殼裡睡著個憨敦敦的胖娃娃。金星結穴,左右四鋪,拱顧周旋,雲秀朝宗,明堂端正,砂水有情,取坐辛山乙向,兼戊辰一分……
可是啊,戌龍,立的戌山辰向兼乾巽,水口天盤為巽,甲水來過堂,丙方也是來水,但未過堂。水口在巽,即為水局,左來水,水出絕位,甲方來水為死水,戌龍即是絕龍啊。
事到如今都三十多年了,既已成事實,改是改不了了,就不知往後咱大明江山的壽數如何?
一想到此,楊汝常不免有些憂心忡忡,「不可說啊,不可說,就怕一語成讖……」
「楊監正,什麼不可說?」周嘉謨聽他一直在絮絮叨叨,不由問道。
楊汝常笑笑:「沒有沒有,就是有些感慨,頭一次來大裕山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周嘉謨道:「也是,我記得萬曆十一年的卜選就有你,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依然是你,你也算是獨一無二了。」
「呵呵,當時我也不過是個隨行人員……」楊汝常頓了頓,又笑著說:「要是,當初陛下聽從梁子琦的建議就好了。」
周嘉謨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他知道楊汝常的意思,但怎麼接?梁子琦那人是啥性子?說人欽天監監正不諳地理?笑話!再說當時又不止欽天監,還有工部都水司主事,及術士連世昌皆是深諳地理之人。後來還有南京的刑部尚書陳道基、貴州僉事胡宥的加入,他們懼究心地理,又不是只他一人諳風水之術。
這梁子琦倒像是發羊癲瘋,先是反對欽天監的結論,又稱自己卜選了三處吉地並要求復勘。陛下允了啊,後面連著幾月的反覆復勘,直到九月才最終定下三處。梁子琦呢?為人也太偏激,見沒選自己選出的三處吉地,就上疏彈劾人禮部尚書和申時行,說人家是兒女親家、附勢植黨?但自己又拿不出更好的備選吉地,又沒確鑿的證據證明別人水平都不行,就自己行。要他說陛下只罰梁子琦奪俸三月已是仁慈。
後來陛下親自定下大裕山,那廝又開始作妖。陛下是心胸寬大,容得下臣子的不同意見,可別的大臣看不慣要彈劾他,自然,他終究還是落得閑住,一生再未得起用,說來他梁子琦得這個下場也不算冤枉……
兩人一時沒得話說,遂沉默下來,各自想著心事。
周嘉謨同樣心事重重,腦海里對那日應召前來的情景記憶猶新,他是沒見著陛下的面,只在弘徳殿外召對。其實就在陛下召見他的前幾日,方從哲才見了陛下一面,還是在苦苦哀求之下,才得以進殿見了陛下一面。
事後他見方從哲時不時就長吁短嘆,不免有些同情,對大行皇后也多有同情。但一想到當下形勢,和陛下的病情,轉而又擔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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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萬曆三十二年,乾清宮和坤寧宮重建之後,朱翊鈞就從啟祥宮遷回了內廷。但通常只待在弘徳殿,很少再回乾清宮。
那天是四月十一,
方從哲已不知是多少回奏請賜召對都無果,那日,皇后喪禮事畢,他便到了仁德門問聖躬安,而朱翊鈞終於還是答應了見他一面。
這是他自萬曆二十四年入東宮任講讀以來,第一次見陛下吧?
弘徳殿次間東向擺著御榻,朱翊鈞側身而卧,方從哲進到次間,先行四拜,后跪著稟道:「陛下,您聖體違和,外面僚臣不能盡知,而臣昨日方聞御醫傳示,不勝驚懼。又值中宮皇后崩逝,伏望陛下寬慰聖懷,善加調攝,以慰中外臣民之望啊。」
朱翊鈞一臉病容,形如枯槁,聞言沉默半晌:「朕知道了,國家多事,先生可盡心輔理。」
方從哲叩頭:「臣蒙陛下厚恩,尚可圖報,豈敢不盡全力!可是……」
朱翊鈞緩緩開口:「朕自去歲三月以來,時常動火,頭目眩暈,五月後,又中暑濕,肚腹不調,嘔吐幾次脾胃受了傷,至今任不時泄痢。身體軟弱,又泄得多,腰下一直腫痛難坐,右足也痛,行動頗為不便。」
稍頓片刻,喘了幾聲,又接著道:「每日文書皆是朕親自閱覽,只是神思恍惚,眼目昏花,難以細閱……未料內臣都說與先生聽了。」
「陛下,臣……」
「朕明白,」朱翊鈞打斷他的話,又伸出手,「先生近前來,且看看朕容。」
方從哲依言,跪行至榻前,抬眼只望了一眼:「陛下,您果然輕減不少。」想了想,隨即又說:「陛下一身,有百神呵護,只要加意調理,自然萬安。」
朱翊鈞只是點頭,沒有說話。
方從哲又道:「如今遼東虜情危急,又值皇后大禮,閣中只有臣一人,且十分病困,實難支撐,望陛下將已點二臣,即賜簡用。」
「遼東之事,只因文武不和,以致如此。閣臣本已批,因朕壽節,文書多,不知安在何處,待查出即發。」
「呃……簡用閣臣,乃今日第一要務,望陛下早賜查發。」
「待朕的身體稍安即行。」
「陛下,如今內閣科道缺人至極,當此多事之時,還望陛下盡賜補用。」說吧,方從哲連連叩頭。
朱翊鈞已閉上雙目,輕聲說:「朕知道了,待朕稍愈即為簡發。先生還是回閣辦事吧,盡心輔理,莫要再推諉。」
方從哲還想繼續,只是見陛下已躺下,只得罷了,遂叩頭退出了弘徳殿。
方從哲為何而來,朱翊鈞心裡再明白不過。
此時榻上的他看似睡著了,其實腦子並沒閑下——數數年景,他御宇天下今年已是第四十八個年頭。四十八年,何其漫長,這期間有多少人和事,他至今還能記得的?高拱、張居正、戚繼光、李成梁,平哱拜、援朝鮮、定播州、薩爾滸、開礦稅、爭國本、楚宗之亂、憂危竑議、梃擊案……
想他嗣服之初,也是兢兢化理,只期望無負先帝之託。這麼些年,他知道他有做錯之時,但是,他乃至高無上的正統皇帝,那些愆尤補過之事,就讓後人說去吧……如今他只想回到夢裡,似乎那裡,他的人生可以無數次的重來。
「陛下?」苗全見朱翊鈞久沒動靜,輕輕喚了一聲。
他心中憂慮,陛下最近非常嗜睡,經常一睡便是好幾個時辰,有時夜晚反倒精神奕奕。精神稍微好些,他就又會拿起案頭那一堆奏疏反覆的看,全都是熊廷弼所上的奏疏,如此一來,身體也愈發虛弱。他擔心,就怕陛下這一睡,一沒留神就睡過去了。
他放輕腳步,挪到榻前一丈遠,凝神仔細觀察一陣,見朱翊鈞身體微有起伏,心下才稍稍安心,遂倏了一口氣,然後又輕輕退回原地。
朱翊鈞又開始做起了夢,這一次,他夢見了萬曆二十四年三月間,那場乾清宮、坤寧宮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