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一個傻子】
萬曆十二年九月二十三,
京師被濃霧籠罩,世界一片灰白,即便兩人相向而過,走近了才會發現彼此。人走路尚且如此,更別說騎馬了。
但今日卻是大朝,陛下御皇極殿,臣子哪敢遲到?只是如此大的霧,騎馬估計不行,只得坐轎,要麼步行,這下可苦了早早起來準備上朝的眾大臣。
朱翊鈞今日同樣起個大早,雖說昨日讀書至深夜,但今日的大朝非同一般,陵祀禮成,壽宮閱定,今日便要接受百官道賀。年輕氣盛的朱翊鈞睡眠不足,只覺得頭惱昏昏,但還是強撐著困意盥洗更衣。
晨曦初開,午門鐘樓上傳來鼓聲,渾厚的鼓聲彷彿刺破天際,直達雲霄。鼓聲一嚴,百官整肅列於午門外,鼓聲二嚴,引班官引百官依次由掖門入,于丹墀下立定,有鳴鞭四人立於丹墀中道左右。
待鼓聲三嚴之後,朱翊鈞知道這是要準備升皇極殿。執事官前來中極殿請他著龍袞升御座,稍後聖駕始行。導駕官於前引導聖駕,尚寶官捧寶於導駕官之後,聖駕中的樂班也開始奏聖安之曲。
一曲還未奏完,朱翊鈞已然升皇極殿御座,導駕官隨即立於殿內大柱之下,其後是翰林官和中書官。
此時雖是晨曦初開之際,但周遭全被濃霧遮擋,連諾大的皇極殿內,彷彿也視物不清。朱翊鈞坐在御座上,他俯視四周,殿內金柱也若隱若現。要不是他知道儀式官都隨他大駕而來,而樂曲還在奏響,否則真會懷疑這殿內是否空無一人。
他,不禁蹙起了眉頭,眼前是一片灰白,在他目力所及之處,只有金台四周能看的清楚,其餘則全籠罩在濃霧之中。
此時樂曲戛然而止,稍頃,他正前方便傳來三響鳴鞭,雞唱官報時,而後外贊唱道:「班齊,鞠躬……」
御座之上的朱翊鈞看不清殿外的情景,只能依聲音來判斷。外贊唱畢,文武百官本應四次拜興,而後他須喊『平身』。只是當外贊唱完卻久久不見動靜,他心裡忐忑起來,於是試著喊了一聲:「平身……」
今日大朝是接受朝賀,儀式之後,百官理應次第近前向他道賀,朱翊鈞等了半天都不見有臣子上前。
「人呢?」
沒有回聲,半晌,他又喊了一聲:「人呢?」
「呵呵呵……」終於,有臣子的聲音傳來:「陛下,微臣在此。」
朱翊鈞定睛一看,金台下果然出現一身影,頭戴展腳襆頭,身著青色五品公服。
但他並不認識,只是覺得眼熟:「你是何人?」
來人只行了拜禮,說道:「微臣是欽天監監正楊汝常。」
「監正?你說你是監正?」朱翊鈞聞言吃驚不小,欽天監監正不是張邦垣嗎?一直以來,為他選陵一事欽天監出力最多,他會不知道監正是誰?
「胡說!你並非張愛卿,」朱翊鈞沉下臉來叱道。
「呵呵,陛下,臣確實是欽天監監正,今日前來並非道賀,而是來提醒陛下。」
朱翊鈞心中不悅:「你想提醒朕什麼?」
「陛下,大裕山並非吉壤,還請陛下早日另擇吉壤。」
朱翊鈞冷笑一聲:「簡直一派胡言!哦……朕想起來了,你是欽天監主簿,並非什麼監正。這次欽天監為朕卜選皇陵一事出力不少,而且所選吉地不僅朕很滿意,兩宮聖母也十分滿意。所以朕才會嘉獎這次出力之人,今日正是百官為朕朝賀,你此時出來反對,還冒充監正,意欲何為?」
楊汝常笑了笑,顯得十分淡定:「陛下,微臣的意思是,按照風水之說大裕山確為吉壤,但非陛下的吉壤。陛下要選的吉壤,不能只看風水,還要考慮因果報應……」
朱翊鈞一聽此言,竟氣得不行,臉頰上的肉也在微微顫抖:「你的意思,朕只要選了大裕山,就沒有好報是吧?」
楊汝常笑而不語,只是一臉謙恭的看著金台上的那方寶座。
朱翊鈞連聲冷笑,這狗東西敢在這胡言亂語,朕今日不把他下詔獄,這口氣就出不來!
「簡直狂妄至極!錦衣衛!把他拉出去,此人禍亂朝堂,論死!」他朝四周怒吼著。
朱翊鈞的怒吼響徹整個大殿,但此時,除了他二人的聲音在大殿里迴響,再無其它聲音。
半晌,似乎又有一人上前來,朱翊鈞一瞧是個內侍,只是他依然眼生。正在氣頭上的他也沒多想,隨口問道:「你是哪家的?」
內侍生得高大,而且一臉猙獰,讓人一看便知此非善類。「皇爺,奴婢是御馬監的傻子,特來御前當差。」
「什麼,傻子?哈哈哈哈……」朱翊鈞一聽居然氣笑了,今日真是奇了怪了!臣子腦子不正常,難不成內侍也發了瘋?
「呵!你說你是傻子,好,朕就聽聽你這傻子言,此人禍亂朝堂,該當何罪?」
傻子嘿嘿一笑,諂媚道:「皇爺,要奴婢說啊,這些個大臣都太不是玩意!成天管著您不說,還不準這個不準那個。他們吶,之所以說您擇的山陵非吉壤,就是不想讓您多花銀子建壽宮。他們吶,是怕您從戶部,從兵部薅銀子!」
「哈哈哈哈……」朱翊鈞聞言又狂笑起來,「好一個薅銀子!那……朕偏偏就要從戶部、兵部薅銀子呢?」
「哎,」傻子哀嘆一聲:「要奴婢說啊,戶部是真窮,您要從太倉能薅出銀子來,估計他們更是如喪考妣,兵部可能還有些銀子,但要用來建陛下的壽宮,估計還是不夠的……」
「嗯……說的有理,」朱翊鈞一想似乎頗有道理,「那依你看,如何才能薅到銀子?」
傻子神秘一笑:「皇爺,奴婢有一辦法,不僅能薅到銀子,還能薅一輩子……」
「哦?什麼辦法?」朱翊鈞一聽大感興趣,伸手向他招了招:「來來來,近前來與朕細說。」
傻子聽了大喜:「是,奴婢這就與皇爺細細道來……」說罷,他動作異常神速,很快爬上了金台,來到朱翊鈞身邊,躬下身子湊近他耳朵說起悄悄話來。
說了一會兒,朱翊鈞竟連連點頭,臉上也有了笑意,彷彿剛才的不悅一下就消失不見,連楊汝常那幾句逆耳之言都像不曾說過一樣。
「好好好,」傻子交代完他迭聲贊道,「你這法子朕看行!既如此,那麼朕就委派你這傻子全權負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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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傻子,你這辦法好啊……」
朱翊鈞咻地一睜眼睛,就看見頭頂上方的龍鳳紋藻井,隨後發現自己正躺在榻上,腦子一時間斷了片兒,想不起此時此刻身在哪裡?明明剛才還在皇極殿里,怎麼一睜眼工夫就變了?
他沒有起身,而是細細思索一番才恍然明白,原來是做夢了……只是這夢為何如此真實?竟讓他分不清夢境現實。
還好他斷片兒並未持續多長,想起這是哪來:養心殿隆道閣之東的忠義室。室左有仁盪門,室右有義平門,再南邊還有仁德門。
「張誠,什麼時辰了?張……」朱翊鈞試圖起身,隨口就喊著,但卻突然愣住。
空氣中瀰漫著火燒過的煙氣,他鼻腔口腔里全是這種煙氣味,如此明顯的煙氣讓他也反應過來,昨夜一場大火,把乾清宮和坤寧宮燒的乾乾淨淨。
室外有腳步響起,稍時,門口帘子一掀,進來一人。
朱翊鈞抬頭看去,是田義,他不由暗暗吁了一口氣。張誠,早在正月間就被降為奉御,去了孝陵司香,而今是田義掌了司禮監。
「主子,您醒了?」田義進來見陛下已醒,連忙上前伺候著。
「嗯,」朱翊鈞應下,又問:「這會什麼時辰了?」
「卯時才過,主子,您只睡了一個來時辰。」
「朕口渴,你倒些茶來。」
「是,主子,」田義聞言立刻退到桌邊,倒了茶水又返回遞給朱翊鈞。
茶水溫嘟嘟的正好,朱翊鈞接過一飲而盡,然後把杯子又還給田義。灌了水后這才覺得鼻腔、嘴裡沒了煙氣。
田義放好杯子又踅回朱翊鈞身邊,稟道:「主子,大火已經滅了。」
「有人員傷亡嗎?」
「各宮目前正在清點人數,大概統計了一下,受傷的有一些,目前還沒聽到有報亡的。就是……」
「就是什麼?」朱翊鈞抬頭看著田義,問道。
田義沒有遲疑多久,就回道:「就是坤寧宮受災比較嚴重,皇後娘娘的冊寶冠服全部毀之一炬。」
朱翊鈞不由蹙起了眉頭,他並非為田義的話皺眉,而是……腦海里一直有一些殘缺的記憶,很不清晰,但總覺得這事似乎已經發生過了。
田義見陛下一臉不愈,以為他心中難受,連忙跪下來,寬慰道:「主子,如今兩宮已毀,還望主子從長計議,莫要此時氣壞了身子。」
田義心中多少有些擔心,這場大火燒得蹊蹺,外間還不知會怎麼傳?
「田義,兩宮以前有燒過嗎?」朱翊鈞還是問了出來。
田義微微詫異,但還是很快回道:「回主子,永樂年間燒過,正德年間又燒過一次,然後,便是這次。」
「哦……」其實朱翊鈞並不是想問這個,「田義,如今欽天監監正是何人?」
田義這下有些丈二和尚了,這兩個問題都不沾邊,主子問來是什麼意思?
「是楊宏亮。」
「嘶……」朱翊鈞突然覺得怪糟糟的,難不成那個夢意有所指?壽宮都已建成,如今卻來暗示朕要得因果報應?
那傻子又是誰?他說那薅錢法子好,但朕怎麼就記不起來了呢?
田義見他臉色陰晴不定,又試探著重複一遍:「主子,皇後娘娘的冊寶冠服全毀於大火之中。」
朱翊鈞卻隨口回道:「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