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求醫相遇
江南三春時節,柳長鶯飛。
長街跟進來一頭小青驢。
驢背上是一名青衣女子。
暖陽間,柳絮撲面,遠遠見得她,清秀柔美,花帕子抱頭,烏黑髮髻間露出半支銀梳。
曹夕晚跟蹤柳如海幾次,沒有一次不被他發現的。
他喬裝騎驢,在南京城中緩行,秦淮河畔,亂紅片片,他的鼻尖微有癢意,他伸手從鼻前夾落一片落花,甩入河水。
但他總是甩不掉身後跟蹤的人。
他騎到一處巷口,繞過南康侯府的前街,隨意向後一瞥。
只見她眉目如畫,氣質柔微,有柳絮在陽光中輕旋起舞之美。
似乎只是街坊間的小戶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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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匆匆進了巷口,牽驢入院。
小院院門關閉,他的幾個心腹皆已經整理行李,備好大小箱籠,待命準備離開金陵城。
他深吸一口氣:「走不了了。」
「總管?」
「錦衣衛追來了。」
「小的押后就是。」兩位心腹死士一拱手,「總管請先行。」
他搖頭,微閉雙眼又睜開,眸帶寒光:「恐怕,來的是青羅女鬼。」
錦衣衛巡城司,第一高手。
此地應該已經被錦衣衛包圍了。
柳如海端坐房中,淡語:「聽我摔杯為號。」
與號稱京城第一高手的青羅女鬼同歸於盡,也不算辱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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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中。
曹夕晚避著巷風,掩唇咳了咳,感覺身子愈發虛弱。
她攏攏披風,把驢拴上,輕叩院門。
開門處是個大仆,一看就是柳書生的隨從,她客氣道:「柳聖手可在家?小女特來求醫。」說罷,她悄悄塞了半兩銀子的門包,大仆沉默后,慫慫接過,視死如歸地轉身走向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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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房前,見得那白衫書生,墨發玉面,眸光如星,似乎年輕得過分。但她何等眼力,看出他氣度沉穩,如淵如谷,並非常人。
她既是求醫而來,自然深深施禮。
「小女子曹氏,見過聖手。」
「……客氣。」
柳如海沉默看她,掩蓋了震驚之色,他一眼就認出她了,青羅女鬼竟然是她?
他微垂眸,這女梟有什麼陰謀?
南康侯世子宋成明——聽說,就是如今的錦衣衛副都督。
青羅女鬼正是宋成明的心腹。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這一回,他可不會再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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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墳場。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柳如海被拐子迷暈,藏在了郊外的地洞里。
半夜,他睜開眼一看,黑暗中螢飛如海,眼前是一條長長的地下墓道。
他強忍恐懼爬出來,洞口四面,寒月鴉聲,果然是一片郊外荒墳。
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僵硬回頭,在荒淡月光下,他看到了一個臟髒的小女孩子,問他:「你來我家幹什麼?」
他瘋狂逃走時,她追在他身後叫他:「喂,你慢一點——」
他想,她一定是墳墓里的小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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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見,是六七歲。
他在燕京城長街上看到她,似乎,這小娘子遇上拐子?
他大步走去,攔住她:「我確實有衣裳要洗,你到我鋪子里來。」
他瞪向拐子,卻愕然認出了來者。
那年冬日,瓊花飛玉,雪中的宋成明一身正紅色飛魚服,外系烏貂披,當真是面如冠玉,人如紅梅。他挑眉笑著,拱手:「這位小公子——」
「……原來是百戶大人。」
錦衣衛百戶宋成明,年方二十,在飛雪中,身姿如華茂春松。
那時,曹夕晚懵懂地眨巴眼,還只是一個靠洗衣裳才有飯吃的貧窮洗衣女。
她在街上每天追著柳如海,問他要不要洗衣裳,五文錢一盆。
柳如海那時候開了一家藥鋪,每每都去出診。
為了躲曹夕晚,他特意喬裝改扮,換幾身衣服,悄悄到藥鋪子里出診。
每次都被她看穿。
那時,他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他沉迷醫術,只是很生氣被她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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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默然。
「餓了嗎?」宋成明問她。
她點點頭,柳如海看到她把生滿凍開的凍瘡的雙手藏了起來。
柳如海把一小袋饅頭藏在袖中不出聲。
宋成明牽著她,一步步進了百戶所。
他只能看著。
後來他聽人說起,在百戶所里洗衣裳的小姑娘,過上好日子,可惜病死了。
那一日,他在房中獨坐許久。
後來,他打聽到了女孩兒的墳地,是寺院后一處潔凈之地。
雖然不知道,宋成明為何對一陌生孩子如此憐憫,但她的墳前立著小青石的碑,寫著幾句碑文:
【燕京曹氏,南康侯府家奴之女也,兒時與父母仳離……】
原來如此。
立在她墳前,他自此便知道了惘然二字,非怒,非傷,非悲,非嘆。
只是殘花滿徑,秋葉隨風。
宋成明之父封南康侯,隨駕南行。
他早已聽說,卻未料到,宋百戶身為南康侯之庶子,與她是主僕一場。
他自不知道,這碑文沒有半句真話。
不過是宋成明發現她的異材,把她錄名為錦衣衛,隱瞞她來歷的手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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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恍多年。
二人重逢於江南春時。
柳如海此刻才知曉,那碑文矇騙他足足多少個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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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
院中。
她在門前止步,打量這柳聖手。
她並不經常回想燕京城舊事,卻知道這位柳聖手曾經進出北邊藩王府,有千面書生之名。
是個細作吧。她想。
也許易了容。
不過倒是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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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移步進房,見得四面烏格窗開,濃綠滿眼。
房中一主一仆。
她暗暗想,年輕大夫知道避嫌,果然是世家之風。就是護衛多了點。前前後後有五人。
高手僕從多,花銷就多。如果花銷多,診費就收得高。
她心中一定。
就怕他不要錢。
「小女子身有隱疾,不得已冒昧相求,願重金相酬,還請柳聖手出手一治。」她當即取出銀票,雙手遞上。
大仆上前,一看驚呆,一萬兩的銀票。
她想收買總管嗎?
柳如海看著送到几案前的巨額銀票,迅速判斷,不是。
一萬兩,收買不了他。
室中寂靜,互相狐疑。
她想了想,也許人家看不上。連忙又從袖中再取銀票。
五萬兩。
她肉疼的想,她當差十年,也就這些積蓄了。她家裡還有爹娘,還要給爹娘養老的。
柳如海盯著几案上六萬兩銀票,貨真價實,勉強可能也許是在……收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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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孤身前來求醫,攜帶如許錢財,你也不怕有品行不端的醫者見錢起意?」
他突然開口。
曹夕晚微怔,不由得淡淡一笑。
笑如輕風,一時間四窗花影搖曳,春風吹暖。
柳如海默然。
而房中大仆亦已領會了這言下之間。
金陵春深,秦淮夢斷。
她青羅女鬼有何不敢?天下皆知,前朝蒙元國師秘傳之幽冥九變術,被錦衣衛搶得,但只有青羅女鬼一人練成,持此橫行天下,無人可敵。
她為何不敢一人深入虎穴,與敵相對,談笑自若?
曹夕晚想,她知道這小子是姦細,但她要治病,管他是誰家的姦細呢。總不外是幾位藩王府中的客卿。
聽說開封城周王在王府中,收集天下醫書,遍請名醫,要編寫百草之書。
但若不是這一等天下名醫,哪裡能治好她?
「我與公子,是舊識?」她突然問。方才一見就有點眼熟。
柳如海看著她,良久,微微點頭。
她想了想。不記得了。一定是姦細在說謊想迷惑她。
他想,裝。你就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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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坐。」
「多謝。」她在几案前坐下,大仆取了脈枕,放在几案,她一笑墊上了手腕。
柳如海二指搭上。
半晌之後,他終於臉色微變。
廢人。
她竟然散功了。
「……這?」他終於明白了六萬兩銀票的橫財究竟為何。
錦衣衛第一高手的青羅女鬼。
是個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