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一本舊書
成天笑從夢中醒來,天還沒亮,文晶晶睡在旁邊,被子裹在脖子下,只露出頭來。她側臉躺著,髮絲胡亂地掛在肉嘟嘟的臉上。
成天笑在她臉上掐了一下,她立刻把他的手撥開,但沒有醒,身子活動了一下又安靜了。成天笑伸個懶腰,文晶晶依然沒有醒來的跡象,他便俯身在她臉上親了一下,然後下床去準備早餐。
正忙活著,文晶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起來,揉著眼睛站到了廚房門前。
「早……」她說。
「哎呦!」
成天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早餐上,完全不知道文晶晶過來,幽幽的一聲「早」,把他嚇了一跳。文晶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成天笑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這鳥悄兒的一點兒聲兒沒有,嚇我一跳。」又說:「快去洗漱,等你收拾好了我這也差不多弄完了。」
「嗯。」她點頭答應,卻走過來抱住他。
「欸?一會我要煎雞蛋,給你燙著。」
「噢。」她放開手,說:「我去洗漱了。」
「快去吧。」……
吃早餐的時候,成天笑說了今天的打算。他要與陸東陽一起去找姐姐木子欣,林夢夢去汜瀾城,文晶晶帶著另外三個徒弟在學校里給草人續續命。
「我們是要異地戀了嗎?」文晶晶問。
成天笑趕緊安慰:「我們倆就去咱姐那兒看一眼,看一眼就回來,不至於異地戀,乖。」
文晶晶放下筷子,嘴還微微咀嚼著,手做成槍的樣子瞄著成天笑,她說:「你不能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一分鐘都不可以,一秒鐘也不可以。」
「怕我丟了呀?」
「我怕我一眼沒看著,你就又要跟誰拚命。」
「怕啥的嘛,我們這次就是找咱姐問問事,問完就回來。而且,我們姐弟三人在一起,一般的墮神都近不了身。」
文晶晶的嘴撅了起來,放下手拿起筷子,無趣地撥弄碗里剩下的米飯。
成天笑便有些不忍了,摸著她的頭,說:「那要不這樣,咱約個時間,我在這個時間之前回來,如果我沒回來,你就去找我。怎麼樣?」
文晶晶仍舊低著頭,她問:「現在幾點?」
成天笑朝四下里看,飯廳里沒掛表,就估摸了個時間,說:「六點半這樣吧?」
「六點三十一回來。」
「欸?別鬧,這我還走啥了。」
文晶晶抬起頭,忽然笑了,她說:「那你中午放學一定要接我。」
「噢,這個沒問題,你放心,放學之前我肯定回來。」
「我要好吃的。」
聽文晶晶這麼說,成天笑心裡立刻就豁亮了:「這好說,想吃啥?」
文晶晶仍然撅著嘴,對他說:「我要你自己拿錢買來的,不要你用法術順來的。」
「嗐,放心,肯定真金白銀地給你買。說吧,想吃啥?」
文晶晶想了想,忽然地說:「熏雞!」
成天笑聽了,卻皺起眉,顯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說:「我要是給你買了的話,你會不會一見到我就現原形啊?」
「哎呀討厭,你姐那兒不是熏雞很出名嘛。」
「那倒是。」
「我想吃!」
「好。」成天笑掐著她的臉蛋說:「好,給你挑個最肥的帶回來。」……
吃好了飯,文晶晶先走了,成天笑留在家裡打掃衛生。等收拾差不多了,一看時間,已經九點了。他用隔空傳音對陸東陽說:「東陽,起來沒?」
陸東陽沒回答。成天笑便沒再說話,繼續收拾屋子,收拾完了把拖把掃帚抹布等等能洗的洗能涮的涮,全都整理好了,一切整潔如新。然後,成天笑掐訣念咒,頓時天地輪轉,眼前,已經從文晶晶家變成了陸東陽家。
陸東陽還在被窩裡睡著,成天笑一把掀了被子。
「快起來!」
陸東陽猛地睜開眼,轉著眼珠懵了一瞬,接著狠狠伸了個懶腰。
「哥?你來了?」
「你嫂子讓我中午放學之前回來,咱得快點兒了。」
「哎,行,等我醒一會兒的。」
陸東陽扶著牆坐起來,弓著厚重的背,頭髮彎曲著指向各個方向。
過了一陣,陸東陽穿好了衣服。
「哥?」
「收拾好了?」
「你吃飯了么?」
「吃了,你沒吃呢吧?」
「那你跟我去買個煎餅,我忽然想吃童記煎餅了。」
童記煎餅在觀山觀海觀山海之地,算是一種精華版的煎餅果子,是童村人獨有的手藝。
「我給你順一個來。」
「別,哥,這就得吃那現做出來的。你順來的都是人家做好半天了的,不好吃。」
「哦,那成,一起去吧。你買個大份的,回頭我也來兩口。」
童記煎餅的鋪子在鐵道南市場。從工農里小區出來,走到主幹道上。再沿著主幹道往北走,走到地道橋橋頭,馬路東邊有個市場,便是這鐵道南市場。市場有兩個入口,一個正對著馬路,上面寫著「鐵道南市場」。入口左右各有一幢住宅樓,樓上貼著號碼牌,號碼旁邊寫著「鐵道南小區」。鐵道南小區只有四棟樓,市場門口是兩棟,裡面還有兩棟。市場過了這四棟樓之後向南拐個彎,出口對著一條從主幹道下來往東去的小馬路。這個出口的旁邊,就是成天笑姥姥家的小區——「和平新村」。「村」只是小區的名字,實際上與「村」並沒有什麼關係。十四年前,這裡沒有住宅樓,只有一個村子,名叫「和平村」。後來村子被拆除,改建了小區,便叫作了「和平新村」。
買煎餅果子的時候,成天笑偶然看到鋪子對過的野菜攤上在賣著苦麻菜。他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住在姥姥家的那些日子了。那些年,這苦麻菜是最棒的佐餐佳肴。味道雖苦,但蘸了大醬,風味不比那小蔥豆腐差。但那時,這苦麻菜是低賤的野菜,姥姥常帶他和陸東陽去野地里用三角形的鏟子挖。一天下來就能挖夠一兩個禮拜的量。今天,要想買的話,會不會還是那般便宜呢?
成天笑忽然想去姥姥家看看了,好像自從上了學,就很少去過了。他找攤主問了苦麻菜的價格,卻不成想,巴掌大的一小把就要兩塊錢。他隨便用手抓了一大把,花錢。
到了姥姥家,樓道里被小廣告和各種毫無意義的塗鴉貼塗的面目全非。完全沒有了記憶里的樣子。就連姥姥家的鐵門,他記得是墨綠色的,現在卻只有鐵鏽的顏色。成天笑有些被嚇到了,他不成想,自己與這裡的一切,竟已真的好久不見。
叩響姥姥家的門。門發出聲音單薄而清脆,像一根一根地掰斷芹菜。
門裡傳來回答:「誰呀?」
成天笑喊:「姥!」
門開了,姥姥探出頭來,在看到他們的時候,皺紋忽然地皺了一下,但立刻又放開了。姥姥的頭髮白的發黃,亂得像沒有營養的茅草。看他們的目光很是無神,又有些閃躲,她問:「你們咋來了?」
成天笑當下就覺得不對勁,便說:「噢,今天學校放假,我媽讓我倆過來看看你們。挺長時間沒來了。」
姥姥抽了下鼻息,鬆開了捏著門划的手。
「快進來吧。」
門裡掛著一張很厚很重的門帘,成天笑撩開簾,傳來一股很重的檀香味。屋裡燒香來著么?難道姥姥家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供神了?
今天的姥姥並不似往常那般好客,成天笑和陸東陽在旁邊的沙發坐著,她就在床上擺著自己的撲克。成天笑問一句,姥姥答一句,不問,就不答。可是按照往常,姥姥應該會一遍又一遍地給成天笑和陸東陽細數他們小時候的事,今天,怎麼沒話說了呢?
空氣中瀰漫著尷尬的氣氛,成天笑一時也不知道該嘮點什麼。其實他也不是真的無話可說,來的時候準備了許多噓寒問暖的話,可是眼下姥姥的反應著實讓自己有些意外,那些話,此情此景,一句也說不出口。他勉強聊了一些,然後隨口問道:「我姥爺呢?」
他看到姥姥伸出去準備拿牌的手停了一下,意識很明顯地緩了緩,才說:「你姥爺去南頭兒下棋去了。」又看看錶,說:「誰知道啥前兒能回來。」
成天笑覺得不對勁,便在腦海里對陸東陽說:「東陽,你去咱姥爺那屋看看。」
而在他說這話的時候,姥姥抬頭看了他一眼。雖然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低下了,這動作還是被成天笑捕捉到了。難道姥姥能聽到自己的隔空傳音?不太可能,應該只是巧合了。
陸東陽便起身到隔壁姥爺的屋裡。姥姥家從進門來就是客廳,但其實也算不上是什麼客廳,只是位於廚衛和主副卧之間的一塊方形空間。門正對著兩扇門,左邊的是副卧室,大家都叫它「小屋」,右邊的是主卧室,被稱作「大屋」。「客廳」左邊有一條過道,過道本來很寬,但碗櫥和洗衣機放在過道左右,佔去了大概一半的空間。再往裡去就是廚房。廚房本來很小,但在外面接了一段,顯得很寬敞。
陸東陽過去了一會兒,忽然喊了一聲:「哥!」
「啊?!」
姥姥看著成天笑站起來。成天笑皺著眉,似乎是奇怪著。成天笑確實是奇怪著——為什麼沒用魔法傳音?
可是當成天笑推開小屋的門,見到陸東陽手裡正拎著一件白毛法袍時,整個人都呆住了——那是師父,熊神貝卡星辛的法袍。
他們對視著,成天笑感覺自己的意識忽然就離開了身體,也離開了屋子,落在窗外熟悉的大道上。風迎面吹過來,像時光的逆流。他向前走,卻一步步向後退,退回到小時候。他彷彿看到,積雪散做雪花,從地上飛起,行人倒退;正午的太陽落回東方,又從西邊出現,重現昨日的夕陽紅;樹葉飛回枝頭,搖曳著被綠色浸染,一片片重塑夏日的燥熱;高樓一磚一瓦地撤去,平房又一磚一瓦的回來,喧嘩的街道變成安靜的衚衕,古舊的腳閘二八倒退著在其中穿梭;房子里的人還在拿著糧票油票精打細算,三個天真的小丫頭在院子里嬉鬧,一會兒團結著玩著什麼,一會兒又各自把臉扭向一邊,誰也不理誰……
他還看到了,那些年的清晨,角落裡僅有的雙杠。它已經銹跡斑斑,其中一根更是癱倒在地,鐵鏽灑在地上,形同碎沙。卻忽然凝成一股,重現鋼鐵的光澤,雙杠上還有姥爺矯健的身影。
成天笑扭過臉,不願看了。卻呆望著不遠處的涼亭。天涼了,沒有了退休的老頭在亭子里光著膀子下象棋,淚水忽然模糊了視野。恍惚間亭子里好像有人影晃動,棋子聲聲,清脆地退回到那一步「當頭炮」,幾個倔強的老頭不服輸地喊著「臭棋簍子」。
他撲哧一聲笑了,笑的乾澀,笑的發慌,他眨眨眼睛,淚花滴落。這時他又看到,有個人,踟躕在樓邊拐角的路口,正回著頭望著,發梢在一絲微風裡輕輕顫抖。成天笑看不清他的目光。那微風吹過來,風裡有他彌留的聲音:大家都在,相互安好,我自離去,不必想,不必念,假似我還會回來。
「姥爺!」成天笑追上前去,卻在轉彎的瞬間,一陣微風清澈了視野,天遼地闊,卻尋不見那個踟躕的人。
成天笑忽然打了個寒顫,意識收回到了眼前。他的眼裡濕著,拿手揉了揉,些許的淚蹭在手上。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胡亂的聯想。
「東陽……這衣服……它……挺……挺……眼熟的哈……」
「這……這……這我也不知道啊。」
成天笑摸著白袍子,冰涼的觸感是師父的法力殘渣。它是師父的法袍,千真萬確。可為什麼會在這裡?姥爺真的就是輪迴之主,北極宮宮主熊神貝卡星辛?想到這裡,成天笑忽然想起,之前每一次看熊神的背影,聽熊神的聲音,都有幾分熟識,卻又一時道不清原由。原來,一直都是姥爺在身邊陪著自己。自己小時候是他帶著自己,長大了,他也從未離開過。
成天笑忽然擦了淚,打開姥爺床頭的柜子。那是個綠色的鐵皮櫃。自己小時候在這住的時候沒有過,是後來添置的。
柜子里有一個紅色塑料袋,袋口系著結,結上新舊痕迹碾壓在一起,像新近有人打開過又繫上的。這袋子不大,一本書在裡面委屈著。成天笑把結鬆了松,打開袋子拿出書。
這是一本已經有了相當年頭的書了,書頁發黃髮脆,已經不能完全展開。最外面的一頁脫落了一半,書頁的碎渣一片片散落在塑料袋裡。
陸東陽小聲地問:「這……這是啥書啊?」
「不知道。但一定不是神天國的書。」
「為啥呀?」
「神天國的書都有猩神的仙法保護,不會破成這樣。」
「要是猩神死後寫的書呢?」
「哦,那倒有可能。」
成天笑把書放在床上,蹲下身子朝著陽光,一點點把書展平,翻開最上面的一頁。可是翻開的書頁,竟然在手中碎成了千片。而碎片落下來,又重新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兄弟倆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最後,成天笑決定把這本書帶走。他能從別人那裡把東西順來,也自然能把東西放到別人那裡。圖書館為了保護書籍,設有法術屏障,這種低級法術沒有用,他便把書放到了文晶晶家裡,又讓陸東陽把熊神的法袍疊好了放回原處。
他說:「這本書裡頭,肯定藏著一些秘密。」
「哥,要不要問問咱姥啊?」
成天笑搖搖頭:「你覺得咱姥能知情么?如果知情,她會願意我們知道么?」
陸東陽閉著嘴,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東陽,咱先別找咱姐去了,先弄明白咱姥爺跟師父的關係。」
「嗯,我看行。」
「走!」
說著,成天笑站起身,卻沒有走動,看著屋子裡的一切,恍惚間好像有兩個孩子,是自己和弟弟兒時的影子,姥爺彎著腰,舉起一個,讓騎在脖子上,又舉起一個,抱在懷裡。兄弟兩個稚嫩的笑聲跳躍著流進角落的黑暗裡,不再出現……
來到大屋,成天笑說:「姥啊,我倆還有事,中午就不在這吃了啊。」
姥姥終於放下了手裡的牌,打算下床起來。成天笑忙說:「姥你呆著吧,甭下來了,我倆這就走了。」
但姥姥還是穿了鞋給他們送到了門口。成天笑又說:「姥你送到這就行了,送到樓下我還得給你再扶上來。」
陸東陽說:「姥你擱陽台看著就行了。」
哥倆下了樓,姥姥果然趴在陽台的窗戶看著。……
成天笑撕開空氣,把書從文晶晶家裡拿了回來,和陸東陽一起往圖書館去。路上,他忽然問陸東陽:
「東陽,你說,如果姥爺真的是熊神,那他會不會像我們一樣地進入輪迴,然後在某年某月某日,我們找到他,告訴他我們愛他,我們要每天帶他出去玩,去看荷花,教他下棋……」成天笑說到這裡,鼻子一酸,淚水立刻如珍珠串一樣滾落下來,「就像曾經他帶著我們……」
「哥你別說了……」
成天笑看向陸東陽,陸東陽不知何時已經紅了眼睛,忙把頭轉向一邊。他們便都沉默了,一直走到圖書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