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揭羌夜宴
()赤風駒不疾不徐地跟隨牧人馬隊前行著,吳玄原本想連夜趕路前往金城郡,誰料豪爽好客的扎赤木硬拉著他的手不放,非要他到揭羌部落歇息一晚再啟程出,吳玄不忍拂其好意,加之連rì風餐露宿確實疲憊不堪,便隨其來到了揭羌部落。
明月高懸,星星點點的白sè氈房猶如明珠一般鑲嵌在草場之中,一條小溪從氈房間的縫隙處流淌出來,曲折環繞宛如玉帶。
牧人們回來的響動驚動了各自的家人,數十盞羊皮燈從不同的氈房前點燃,搖曳著的燈海帶著親人的呼喚向回家的牧人們緩緩飄來。
草原部族熱情好客,部落如有客人前來那定是熱鬧非凡。扎赤木先吆喝著族中青壯支起了一頂嶄新的牛皮帳篷,又從家中抱來一件厚實的羊皮大被,一切鋪排整齊便讓吳玄稍作休息,又急匆匆準備食物去了。
吳玄挑亮了帳中的牛油燈,仔細地整理好隨身事物,又從自己的行囊中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羊皮大書,斜躺榻上就著搖曳的燈光讀了幾頁,便覺困意慢慢襲來,不由沉沉睡去。
當少年郎山走進帳中輕聲喚醒他時,吳玄只覺懵懂昏沉,一時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在榻前愣怔了半響后,又不禁搖頭失笑,便隨著郎山走出了牛皮帳篷。
夜sè蒼茫,雲星橫空。部落zhongyang的草地上擺放著數十張呈馬蹄形排列的本sè坐案,中間一堆篝火翻滾跳躍,坐案對面則是黑壓壓的揭羌族人,他們不分男女老幼席地而坐,時而高聲呼喝時而歡聲大笑,一隊頭裹彩sè頭帕身穿彩sè袍服的羌族少女正踏著輕快地節拍翩翩起舞,氣氛熱鬧喧囂。
郎山引領著吳玄走向了側面甬道,穿過整整齊齊的桌案,邊走邊笑道:「揭羌好久沒有如此熱鬧哩,光肥羊就宰了三隻,看,快架上了。」說罷,用手一指。
吳玄一看,廣場zhongyang一名赤膊壯漢提來一隻剛剛剝去皮毛的紅光光肥羊,咣當一聲,便吊在了中間的鐵架上,石頭圈內不起煙的木炭火驟然竄起高高火苗,肥羊立即冒出吱吱細響與騰騰熱氣。
他原本以為是簡簡單單的小宴,卻不料場面如此宏大,便低聲詢問郎山:「貴部落今天可有喜慶之事?」
郎山解釋道:「羌人有客必迎,無論冬夏都會燃起篝火舉行迎客禮,這也是祖先的久遠習俗,像我們揭羌地處偏僻,一旦有客人來,那就是全族大喜的rì子。」
吳玄釋然點頭,他以前曾孤身遊歷天下,走遍了五湖四海名山大川,投村借宿之事多不勝數,從未見到有主人如此古道熱腸地歡迎客人,不禁感概中來。
甬道中間是三張略高的坐案,其中左右兩張坐著扎赤木和一白披散的老人。見吳玄到來,扎赤木急忙站起,殷情地讓他坐在中間案前,算是迎客禮的尊位。
坐案上排放著一盤醬干牛肉,一盤綠油油的野菜,外加一罐羊肉燉蘿蔔。一個少女輕捷地飄上前來將案上的陶碗內注滿了濃稠的馬nai酒,嫣然一笑后又飄然離去。
扎赤木站起身來,舉起雙手「啪啪」擊掌兩聲,待族人們安靜下來后高聲道:「各位揭羌族人,今夜篝火喜慶,是為了歡迎客人吳玄公子,吳公子神威了得,竟降服了那匹雄峻非凡的天馬,咱羌族人佩服這般勇猛之士,來,大家干此一碗,敬吳公子。」
今rì降馬之事已在部落傳開,在場眾人見降馬之人竟是如此年輕的一個少年,不由一片嘖嘖稱讚聲,端起手中陶碗轟然一片地喊道:「敬吳公子。」
吳玄霍然站起,雙手捧著酒碗深深一拱:「多謝諸位厚意。」言罷,仰頭便汩汩飲盡,辛辣的酒味夾雜著濃香的nai味在口中彌散,胸中已是一片火辣。
周圍牧人紛紛喝彩。扎赤木一捋連鬢大鬍鬚,哈哈笑道:「從雲,這馬nai酒味道如何,可否比擬你們中原的各種美酒?」
吳玄抹了抹嘴角溢出的酒液,笑道:「中原美酒內蘊深厚,而馬nai酒豪邁奔放,自當是各有千秋。」
扎赤木又是一陣淋漓大笑,似乎對吳玄的回答頗為滿意,指著旁邊白披散的老人道:「這是我族族老,認識認識。」
吳玄忙對著老人長身一禮。族老是部族中最年長者,老人白如雪枯瘦如柴,臉上的皺紋幾乎都擠到了一塊,點頭示意后開口道:「後生是齊人?」
吳玄道:「齊人,不過從小在西陲之地長大。」
「噢,那後生這次是要去齊地?」
吳玄微笑道:「對,在下修業結束,正yù前往中原。」
族老一捋白花花的鬍子,慢悠悠道:「聽說最近齊地也不太平,後生遠行在外,可要當心啦。」
吳玄拱手致謝之際,卻猛然現老人只有孤零零的一條左腿,隱約可見右腿齊膝而斷,露出了紅sè的結疤和虯結的傷肉。
族老拍了拍斷腿:「後生不用奇怪,這腿,戰場上丟的。」一席話說得赳赳高聲豪氣干雲,彷彿絲毫不以為意。
扎赤木插話解釋道:「七十年前,大齊上將軍蒙驍進軍西涼,咱羌族和齊軍打了幾仗,族老便是在那時候負傷致殘。」
吳玄默然地點了點頭,他知道,當年西涼還是匈奴和西戎諸族的牧馬縱橫之地,這裡既有高山平地,又有沙漠草原,地域廣袤無垠,遊離於中原之外卻又和中原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
西涼的蠻族騎兵只要穿過河西走廊越過隴山,便距離齊國京師齊陽只有區區數百里,而這數百里又恰恰多為涇水渭水之間的平原河谷,易攻難守,最利於騎兵縱橫衝殺。
當年聖武皇帝統一中原定都齊陽,即位國宴上歌聲瀰漫,鐘鳴樂動,舞姿輕柔,笑聲喧嘩聲連綿不絕,滿殿一片「大齊國運,如rì方升」的煌煌讚頌。
跟隨聖武皇帝征戰多年的文臣武將們無不頌揚皇帝的無上功績與威赫武德,滿懷期待地準備在這個大一統的太平盛世上勾勒出各自的功績。
這其樂融融洋洋喜慶原本也是無可厚非之事,誰料酒過三巡后聖武皇帝卻置爵於案,喟然一嘆道:「西涼、河套之地尚未收復,猶如利刃加胸不能安枕,朕何敢言其樂?」
一時間大殿寂靜得鴉雀無聲,滿堂朝臣面紅過耳羞愧低頭。遼東王李忌率先叩拜在地正sè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臣自當提大齊雄師掃平匈奴,收復邊地。」
丞相上官連也深深一躬到底:「臣亦忠君之事,惕厲奮,率領群臣布德政於天下。」
群臣紛紛跪伏在地:「忠君之事,惕厲奮,解陛下所憂。」
聖武皇帝霍然站起,大笑擊掌:「善。」
無論聖武帝當時故意如此還是偶然所感,然則取得的效果確是讓人嘆服。帝國的文臣武將們一掃奪取天下后的悠然自得奢靡驕縱,投入到了安置流民、整修水渠、開拓荒地、招募兵員、打造武器等諸多事務中,而遼東王李忌也在北北疆邊地與匈奴大戰十餘場,雖未取得決定xìng的勝利,卻也使得匈奴騎兵不敢隨意縱馬南下。
七十餘年悠悠而過,大齊逐漸強盛。二世皇帝襄文帝下詔上將軍蒙驍領軍十五萬進軍西涼,大軍隆隆出壓向西陲,鐵甲生輝矛戈耀rì,紅sè旌旗連綿數十里不絕。
蒙驍與盤踞在西涼的草原諸族大戰七場,場場大勝,除了匈奴倉惶逃回漠南,其他部族無不在其鐵騎下膽戰心驚。
蒙驍在中軍大帳中與來見的草原族長們約法三章:其一,齊軍不濫殺不驅除;其二,西涼諸族無條件臣服;其三,按時向大齊納貢。於是,大齊設立涼州,西涼收復。
一番思緒幽幽而過,吳玄不禁神往於前人的赫赫功績,恍然抬頭,卻聽見優居正對扎赤木大咧咧地嚷嚷道:「咳,族長,聽說大齊這次派了一個年輕娃娃來當護西羌中郎將,是真的嗎?」
「對,叫什麼?哦,蒙羽,就是這個名字。」扎赤木用力一拍大腿,轉頭問一旁的吳玄:「從雲可知蒙羽這個人?」
護西羌中郎將是大齊用於統領西羌部落的軍政長官,與揭羌部族自然是息息相關。
吳玄略微思忖后開口道:「蒙羽是大齊近年聲名鶴起的又一名將,其父是當朝太尉蒙賁,大父乃武安君蒙武,這個蒙武便是當初平定西涼的上將軍蒙驍之孫。」
「呀,如此了得,全家都是大將。」少年郎山深深驚訝了。
「從雲,這蒙氏究竟什麼來頭?連區區一個年輕娃娃,也能當護西羌中郎將這樣的要職?」扎赤木想的卻是另一個方面。
吳玄喟然一嘆道:「中原大地人才輩出,此等少年英傑也不足為怪。」說罷,略一停頓,環顧四周眾人解釋道:「昔rì秦朝始皇帝駕崩之後,丞相李斯矯詔殺死了大將軍蒙恬及郎中令蒙毅,蒙氏子孫也慘遭jian人屠戮,蒙毅之子蒙仲化名逃脫,卻被抓為刑徒修築始皇陵;當時中原群雄起義,大秦江山搖搖yù墜,少府章邯率三十萬刑徒大軍平亂,蒙仲便在那時與聖武皇帝陳小白相遇。」
吳玄講到這裡便停住了,剩下的故事早已膾炙人口老少皆知,刑徒大軍被項羽破釜沉舟之役擊敗后,陳小白和蒙仲逃亡幽州,並在此地崛起。其後西楚霸王項羽與漢王劉邦兩雄逐鹿,陳小白率幽州之軍南下,風捲殘雲般平定了天下。
「原來這蒙羽竟是如此來頭。」郎山嘖嘖撇嘴,一臉驚奇。
「不知道對咱們羌人好不,可別來了一個殘暴人物。」扎赤木一臉憂戚。
「鳥,怕甚。」優居重重地將碗撂在桌案上,拿起短刀剁下一塊羊肉丟在嘴裡含糊不清道:「殘暴又如何,大不了西羌聯合反他娘的,還怕那些大齊狗官不成?」
四周之人頓時轟然大笑,扎赤木卻狠狠地盯了優居一眼,眼角微微一瞥吳玄,卻現後者也是一臉笑意,便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