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九、開解與開景
崇儀不覺失笑,嗤一聲,積鬱的怒氣和力道霎時隨之散去。他捉著孟窅的小手,翻開她細嫩的掌心,將羊脂般的溫潤貼在自己一邊面頰上。
孟窅好脾氣地任他擺布。兩人挨得近,她靠著崇儀,明顯地感覺到他放鬆了氣力。她悄悄舒了口氣,憐惜地撫過他的面頰,抹去他眉梢殘留的秋意。
「好!就依你。」崇儀闔上雙眸,唇角微微翹起,玩味地。「他不肯出入朝堂,就讓他做這個太子太傅。」
孟窅一驚,抬手拍他。「胡說什麼呢!」
她再不懂事,也知道太子之位關係國本。否則,梁王和寧王烏雞眼似的鬥了許多年,難道只為了爭一口氣嚒。
崇儀笑她大驚小怪,鎖著她的雙眸理所當然地反問。「我既踐祚,將來這天下必然留給我們的孩子。不是阿滿,還有平安。」
他側過身,小心翼翼地覆在她的肚子上,輕鬆地開起玩笑來。「不然,問問這個小的。」
孟窅的心撲通撲通直跳,沒好氣地剜他一眼。「越說越不像樣了!」
她拍開他的手,氣呼呼地挪動笨重的身體。她如今坐不住站不住,躺著也時不時就要翻動一下。尤其平躺時,孩子壓得她透不過氣來。陪他躺了一會兒,她就覺得腰裡隱隱泛酸,再被他的話一嚇唬,整顆心都亂了。
崇儀觀她臉色微變,不好再玩笑。他扶著孟窅慢慢坐起來,仔細地托著她吃力的腰,口中柔聲安撫。「別動氣,我隨口一說罷了。」
「這是能隨口玩笑說的嘛……」孟窅還是沉著臉,氣了一會兒又覺得委屈。她推開崇儀,往榻邊慢慢挪動。
崇儀只得賠著小心,拉過靠里的墊子摞起來,幫她坐得舒服些。
「好,是我冒失了。」他放下身段一昧地哄,說著說著,他忽然失笑。「不過一句玩笑話,你也來和我置氣,不顧自己的身體了?」
高斌躡手躡腳地往回退,縮著肩把自己團做一個球,藏回簾幔后。剛才榮王妃突然驚呼,他怕出事,只有悄悄跑進來打探。主子不傳喚,他只敢在簾幔后豎起兩隻耳朵站樁子。
他悄不做聲地站了一會兒,隱約聽見太子在說話。說的什麼聽不真切,可那語調比春風還輕柔,彷彿剛才滿面陰沉衝進屋的另有他人。榮主子是真有本事,三言兩語就把生氣的太子哄好了。就憑這點,高斌不得不佩服榮主子。他想了想,決定就在原地佔著。萬一一會兒用得上他呢……
屏風后,崇儀重新哄得佳人舒展眉頭。他撓撓孟窅的手心,無條件的舉手投降。「如今敢對我甩臉子的,天下唯你一人。」
孟窅頓覺羞赧,飛快回嘴。「我哪敢給你臉色看。你是說你的寶貝女兒吧!」
「女兒遲早是別人家的。」崇儀趁機拉起她的手,在她掌心輕啄一口。「你這輩子都得陪著我,逃不掉的。」
孟窅就像被餵了一口蜜糖,嘴角不由翹起來,佯怒的面具輕易碎裂。
此時氣氛恰好,情意正濃。崇儀心意微動,脫口而出。
「明天去宣明殿吧。孩子們都安頓好了,也該多陪陪我。」
半是撒嬌半是幽怨的話從他口中道出,勾得人不由心顫。話里的纏綿情意又似暖風拂過心湖,帶起層層漣漪。孟窅的眸中泛起盈盈水光,凝望著他欲語還休。
反倒是崇儀一派坦蕩。話說出口,他索性放開心底的彆扭步步緊逼。
「如何?明日移步宣明殿可好?」
「才來多久,孩子們還不習慣呢!而且,那也不是我該去的地方。」孟窅紅著臉,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快別糊弄我了!還沒除服呢,外頭知道會說閑話的。」
再說,他每晚都回來就寢。早膳和晚膳也都在聿德殿一起用,哪裡就差一頓午飯的功夫。
適才心念浮動,他未經深思就開了口。經她一說,崇儀也知道這個提議有欠妥當,雖則心中失望,也只有很快打消念頭。
「孩子越大,反倒越叫你掛心。我只有往後排的份。」崇儀不由感慨,一邊替她揉著腰間,一邊作出委屈的表情。「等這個小的出生,榮主子眼裡越發沒有我的位子了。」
孟窅聽了哭笑不得,明知道他只是做戲,還是好生安慰。「孩子都會長大,將來還不是咱們兩個湊合著過日子?你也說,女兒早晚是別人家的。阿滿他們長大了,也會有自己的家。等到那時候,你可別嫌我成日歪纏。」
孟窅說話一貫平鋪直敘,與崇儀常見風雅文士大相徑庭。可偏偏這番仿若老夫老妻般家常,卻觸動著他的心房。崇儀回想兩人成婚至今六七年的光陰,玉雪的性情依然仿若初見。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孟窅才提醒他。
「快起來把衣服換了。我再讓人端一碗梨湯來。」剛才他氣沖沖地推門進來,朝服也沒來得及換下。這衣服綉樣錯雜繁複,為了讓衣物看起來挺括威儀,宮人反覆上漿熨燙,其實穿在身上束縛得人手腳都不自在。躺著也不舒服,上頭的金線蹭得她的臉都疼了。
崇儀也覺得這身衣服不舒服,於是高聲喚人進來服侍更衣。
高斌回應得極快。衣服早就準備下了。其實,太子平時很講究,每逢出入必會更換衣物。大郡主出生后,太子更是注重。回到府里都會先洗漱更衣,然後才讓孩子們近身。
孟窅就在他身邊吩咐人去端梨湯,一邊與他解釋。
「梨湯清肺祛燥,你正好也喝一碗。這是給平安燉的,不會甜,你也能喝。」
高斌離得近耳朵尖,就聽見太子嘀咕。
「我倒是沾了平安的光。」
高斌這才敢抬頭打量太子的神情,果然見他已經神色如常。他雖然跟隨太子的年月最長,可也不敢直面發怒的太子。
孟窅沒聽見,她正指揮人去打理水晶帘子。他剛才沖得太快,把水晶帘子都打亂了。那會兒沒人顧得上收拾,留著好幾串還絞在一起,看著傷眼睛。所幸工匠的手藝牢靠,孟窅都擔心他把水晶鏈子扯斷了。
齊姜看了一眼,讓人把帘子先撤下來。「這個一時半會兒解不開,還是送回司設房,讓他們打理好再送回來。」
孟窅回頭埋怨地瞪一眼崇儀,沒奈何地擺擺手。
崇儀換上素緞的圓領袍衫,灰襯出他白皙的膚色。他迎上孟窅譴責的眼神,哂笑以對。
高斌把換下的大衣裳收起來,換了陸麟,捧著文書奏摺呈上來。
孟窅才知道,他居然氣得連公文都沒批完就沖回來了。可見他多看重錢先生……
「這裡鋪展不開,換去書房吧。」說是書房,其實就是在西配殿騰出來一間。裡頭擺了一張長案,阿滿白天在案頭練字,崇儀晚上回來也會在那裡臨帖寫字。
「不用,就在這裡。」崇儀指著榻上的小條桌,示意陸麟把東西就放在榻上。「多是些請安摺子,不費多少時候。」
陸麟也是人才。他彷彿早有預見,還準備了一隻巴掌大的小硯台,放在條桌上大小剛好合適。
孟窅便起身想避開,又被他叫住。
「你就坐在這兒陪著。」崇儀一勾手,攬著她的腰身。
孟窅沒法子,順著他的話坐下來。正好宮女捧來一隻蜜合色帶蓋瓷盅,孟窅就把人叫到跟前。她親手揭開碗蓋,用手背試過碗壁的溫度。
「先把梨湯喝了。」她捧起瓷碗來,趁著他還未提筆,先把梨湯送過去。
李鶴是伺候筆墨的,此時正給陸麟搭把手。聽見榮王妃稀鬆平常地指揮太子,暗裡又是一陣稀奇。再看高總管很是贊同的模樣,他更加堅信自己的猜測。想來這位榮王妃不久后就是中宮王后了。
那瓷碗比茶碗略大一些,碗里的梨湯又清又亮。崇儀喝了一口,嘗出湯里還放了川貝。湯水微燙,一碗喝下去,身體都暖和起來。眼下時節喝著果然不錯。
「你也喝一碗。」崇儀放下空碗,口中還有回甘。
「和平安一起喝過了,孩子們都喝了。」孟窅看著他喝完,又絞了帕子給他擦手。隨後,見崇儀拿起硃筆來,她就從綉籃里挑了綵線來打絡子。
一時無話,二人專註各自手頭。
高斌四下看過,覺得屋裡的人太多了。這一間本是燕坐之所,格局不大,人一多就顯得逼仄。而太子喜歡清靜空闊的場所,而且屋裡燒了地龍,人多難免氣悶。他不動聲色地把服侍更衣和吃食的奴才打發出去。
可即便如此,太子和榮王妃身邊各自一撥人,還是顯得屋裡有些擠。高斌想著榮王妃不愛用內侍,少一個是一個,又把李鶴打發出去。
李鶴有些不樂意,可也不敢對高斌造次。誰叫陸麟和高斌是師徒,跟隨太子從潛邸進來的。他們排擠自己也沒什麼奇怪的。
李鶴乖覺地退出去,臨出門前,還是不死心地往裡看一眼。這一眼,又是一樁稀奇事。太子把奏摺遞給了榮王妃……
「看看。」崇儀指著摺子上硃筆畫圈的字樣,頗有幾分邀功的意思。
孟窅不疑有他,探頭過去一看。躍然紙上所書彷彿是草擬的年號。新王登基,翻過年後就要改元。年號將昭示新王的治國之本。
紙上書寫的是工整的館閣體,兩個字一組,自右向左排列。承平、長樂、建昭、保定等等。而長樂二字旁有朱紅畫圈。
「這是留給臻兒的。」
「長樂公主?」從年號里給女兒選封號,也是前所未有了。孟窅並不說破,又默念了一遍,也覺得十分順口,寓意也好。再往下看還有崇儀的筆跡,寫著「開景」二字。
孟窅看了,不由吸一口氣,心中震撼。
開景,開闢光明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