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一、逝者與侍者
孟窅的話音未落,新換的蝶戀花立屏后躥出一個丁香色的人影。
「出去能買糖葫蘆嗎?」臻兒蹦蹦跳跳地冒出來,走到一半突然又回頭去拉進來一個人。
桐雨輕輕走進來,眉目間難掩無奈。她許久為露面,整個人看起來消瘦許多。
先王與孟王后梓宮移至奉安宮,在王陵落成前暫時存放在那裡。京城上下已除服,可跟隨孟王后多年的宮人還沉浸哀慟中。木逢春老了,他想安安靜靜地最後送孟王后一程。他甘心為孟王后奉獻最後的歲月,餘生做一個守陵人,彷彿孟王後生前一般守著她。
有人跟著木逢春一起出發,也有人留下。留下的被安排給孟窅和孩子們,有方槐安和桐雨在,崇儀很放心。
楊桂來是方槐安一手帶出來的。能繼續跟著師傅辦差,還有機會服侍二公子,甚至比在蒹葭殿供職更光彩,他心滿意足。
孟王后的梓宮送出白月城后,桐雨搬入西側殿,正式擔起康寧郡主的教養姑姑一職。她曾是孟王妃的女官,闔宮上下都是有輩分的。宜雨沒有什麼不服氣。同是孟府家生子,桐雨還有多年宮內行走的經驗,宜雨正愁自己無法適應白月城,因此事事以桐雨馬首是瞻。之前,桐雨在蒹葭殿守靈,她每日提心弔膽。好不容易等到桐雨上任,宜雨鬆了一口氣。
臻兒也喜歡桐雨。從前每旬進宮小住時,都是孟王后和桐雨陪伴她。有時候她淘氣,還是桐雨替她在孟王後面前打掩護。
昨日桐雨剛上任,臻兒對她格外親近,走到哪兒都拉著桐雨一起。剛才聽見孟窅說要派人出宮去採買,她一時興奮,不經意脫開桐雨的手闖了進來。
孟窅見到桐雨,下意識地起身相迎。齊姜扶著她,彼此點頭示意。
桐雨握起手,右手置於左手之上,屈膝時兩手上下輕輕一碰。
「姑姑來了。住在這裡可還習慣?」孟窅托著肚子,行動不便,只是抬手虛托一把。
「習慣!習慣得很!」臻兒搖晃腦袋,發鬏上雪青的流蘇隨之搖擺。「有我陪著姑姑呢!」
孟窅早有交代。桐雨與一般的女官和宮女不同,是家人,是長輩。臻兒心中自有計較。
桐雨上前接替齊姜,雙手托著孟窅的手腕,眼神與齊姜交匯的瞬間深深看過去。剛才的話,她都聽見了,心裡不太贊同。
司庫的小動作不足一提,可齊姜卻要讓榮王妃為一口吃食煩擾太子。
齊姜接到桐雨的眼神,並不顯慌張。她太清楚桐雨的思路,一如從前的自己。說穿了,她們都認為這樣行事失了名門閨秀的氣度,倒顯出小婦寵妃恃寵而驕的做派。可齊姜得到高斌的點撥,已經放棄用世俗的標準去約束榮王妃。
齊姜不急,回頭找個機會,再與桐雨姑姑好好解釋。她相信,桐雨需要一段適應的時間。她相信不久的將來,桐雨親眼見證后也會和自己一樣改觀的。
「豈有不習慣的。白月城還有奴婢容身之所,更將郡主託付給奴婢,奴婢不敢輕慢。」
「這話太生分。」孟窅不愛聽。「姑母不在了,我知道你們心裡難過。其實,比起我這個不懂事的侄女,你們陪著她一輩子,不是家人勝似家人。姑母一定也捨不得你們,所以才讓你到我身邊來。」
桐雨眼眶一熱,按耐著不能失態。「能服侍先王后是奴婢的福分。奴婢一定謹遵遺旨,照顧好郡主,為王妃分憂。」
「有桐雨姑姑指點,奴婢才覺得心定不少。」齊姜見二人眼角泛紅,怕她們談及逝者觸景傷情,連忙出聲。「不但是奴婢,還有晴雨那些丫頭們。若有不是之處,還望姑姑不吝賜教,多多提點咱們。」
孟窅眨去眼梢的酸意,順著齊姜的話點頭。她也想為姑母照顧好桐雨。
「姑姑又傷心了?」臻兒張開小小的手臂摟住桐雨。「阿奶走了,還有臻兒陪你呢!還有阿滿、平安……」
她眼風一轉,落在孟窅的肚子上。「再過一陣子,我阿娘就要生小妹妹啦!我們都陪著你!」
見女兒小嘴伶俐,孟窅讚賞地摸摸她的頭。答應今天多給她一碗桂花蜜調的飲子。
不一會兒,阿滿和弟弟也進屋來。兄弟倆見到桐雨,也十分禮貌地問好。
屋裡一時熱鬧起來,宮女們進來奉茶上點心。齊姜覷了個空閑,以眼神示意桐雨隨她出去。
桐雨完全可以憑藉先王后女官的資歷,在孟窅面前直接之處齊姜的不妥當。但她沒有,齊姜承她的情,便想著早些與她通個氣,以免心生芥蒂。
「姑姑想必聽見我與榮主子的對話,定是覺得派人出宮採買的事不合規矩。」
桐雨聽她主動提起,決定先聽一聽她的主張。
「有些事單憑我一張嘴說,未必取信於姑姑。但請姑姑暫且信我一回。只需您靜待二三日,自然就明白了。」齊姜從容一笑,又帶著幾分神秘。「屋裡這位主子和咱們以往認識的娘娘不同,她的福運叫人羨慕不及。」
這一日也巧。齊姜與桐雨說話后沒多久,不等暮色降臨,太子突然回來了。除服后鑾駕儀仗具備,赫赫揚揚的一行從聿德門魚貫而入后,直接開到西側殿。
「外頭的風越來越緊,明兒別讓臻兒再兩頭跑。」崇儀邊往裡走,邊囑咐。他抽出手,將袖籠擱在服侍更衣的托盤上,一邊擺手阻止孟窅和孩子們靠近。
房內的暖意撲面而來,瞬間將他身上的寒意籠罩起來。崇儀走近熏籠,就著熱氣活動冰涼的手指。白月城廣闊空曠,宮廊里徘徊的風刀子似的又冷又硬。
孟窅見他用的是自己送的灰袖籠,唇角悄悄翹起。她讓晴雨把自己的手爐遞給他,人懶洋洋地歪著,眼底情意纏綿。
「就知道心疼你閨女!」她口中埋怨,佯嗔著瞪他,一手拉住正待下榻的女兒。「給你阿爹沏碗熱茶,一會兒再玩。」
臻兒脆生生地答應,站在榻上使喚奉茶的宮女。「要熱熱的!」
崇儀用熱帕子擦了臉,故作疑惑。「屋裡熏的是什麼香?這陳皮怎麼有一股醋味?」
「做人阿爹的也滿嘴胡話!」孟窅摸出盛著手脂的小盒子,聞言將打開的細瓷盒子摔在小几上。她氣呼呼地偏過臉。「我偏不愛聽你見天只把臻兒掛嘴邊!難道阿滿和平安不是好孩子?!」
「阿娘莫氣。阿爹沒有這個意思。」被點名的阿滿見機插話。他一點兒也不吃醋。阿爹偏心姐姐不算什麼,有阿娘在意自己。
她鮮少動怒,突然摔了東西,連臻兒都被唬住了。
「都好,都好。阿娘生的都是好孩子。」臻兒立刻忘記父親,圍著孟窅撒嬌起來。「三個里,我最好嘛!是不是?」
「都最好!」平安來拆台。他如今不會動不動貼著孟窅,但也不會離孟窅太遠。玩遊戲的時候,他也會下意識地挨著孟窅找位子。
臻兒回給傻弟弟一個鬼臉。
孩子們在羅漢塌的內側,崇儀烤暖了手,換上家常的圓領袍,很快加入她們。他抱起孟窅,抽走兩個最大的靠墊,讓孟窅靠在自己的懷裡。
「自然都是好孩子。」他無視孟窅的嗔怒,自若地攬著她。「是我失言,榮主子饒我這回罷?」
突然被剝奪光環的臻兒還不服氣,但面對母親的怒意,她只能撅噘小嘴。都以為她人小不懂,明明阿爹最偏心的是阿娘,她才是好委屈呢!
「饒你這回有什麼用,一回頭你就又忘了!」孟窅嘴上依依不饒,慢慢撿起小盒子,挖出黃豆大的手脂在掌心勻開后,細細擦在他的手背上。他沒有系腰帶,多數是不預備在出門的。
「有你提醒,不敢忘。」崇儀自然地做小伏低,態度誠懇。筆蒾樓
桐雨看著榻上一家和樂融融,大的小的都圍著小小姐好言哄勸,不禁失態地忘記收回視線。這就是齊姜說的福氣吧……原來從前桐雨只見過人前的靖王與榮王妃,雖然知道靖王偏寵小小姐,卻不知道兩人私底下相處時如此隨性。小小姐敢對太子甩臉子,敢讓太子做小伏低,桓康王對小周妃也不曾有過吧!
想當初,小姐擔心榮王妃將來吃虧,自己還曾勸小姐放寬心。原來還是自己見識淺薄。
不提桐雨內心的波瀾。另一邊,崇儀瞥見桌上剝開的桔子,桔瓣已經幹得發白。
「怎麼見天吃桔子?」他知道,玉雪近來並無害口。也不像是孩子們吃的。「這個瞧著不新鮮,怎麼不讓他們換好的來。」
回想起來,似乎連著好些天都只看見桔子。孕期害口時執著一樣食物,這並不奇怪。但孟窅屋裡還有三個孩子,不應如此單調。
「沒什麼,晚些再和你說。」孩子們還在,孟窅不想提煩心的事。再有,被臻兒聽見出宮採買的事,她又要吵著吃外頭的糖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