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四、往後與王后
孟窅在屋裡坐月子,內務府卻有那慣會討巧的,特意謄抄一份名冊送進聿德殿來。
小兒子被謝恭人抱回西暖閣睡覺去了,臻兒也在碧紗櫥後頭歇晌。孟窅歪在軟枕里,手裡捧著靛藍印花綢子封面的名冊。
「琉璃殿順才人盧氏、才人尹氏、寶林薛氏……」讀到陌生的名字,她抬頭看了眼齊姜。
齊姜立刻為她解答。「就是原先東院的雪溪姑娘。」
「原來她姓薛。」她確實沒看過妃嬪的冊文。崇儀只與她說過對李王妃的安排,其餘的一概沒有談及。都說她愛拈酸不容人,兩個人的家裡她就是容不得其他女人。
晴雨對王府的人事更熟悉,便解釋了雪溪這個名字的由來。
「她是個實心眼,性子和麵人兒似的。得了主子的抬舉也不張揚,還一直在東院做端茶倒水的活。不知道這會兒進宮了,她還去不去伺候蒹葭殿的茶水。」
晴雨又說了一會兒,眼見孟窅神色淡淡的,立刻回味過來。她只當是逗悶子的笑話來說,但元娘娘顯然不愛聽。
齊姜心知,主子爺為娘娘修訂禮儀增制儀仗,多少讓晴雨她們有些飄飄然。大宮女晴雨尚且如此,那些年級更小一些的更要心思浮躁起來。
「潛邸那些舊事都是老黃曆了。如今那位是薛寶林,往後不可失了規矩。」
「是奴婢失言,多謝姑姑提點。」晴雨低頭道是。莫說白月城的人最是趨炎附勢,不得寵的嬪妃日子過得甚至不如寵妃身邊的宮女。當年在王府里也無人能與主子爭鋒。她連李王妃都沒放在心上,是打心眼裡瞧不上雪溪,但齊姜的教誨不得不聽。
「這會兒內命婦應該已經在蒹葭殿拜見,聆聽王后訓示后即作禮成,從此就是在冊的妃嬪。主子趁早習慣起來,潛邸時的那些舊稱謂就忘了吧。」
這是十分掃興的話,齊姜卻不得不自討沒趣。其實她心裡也頗是難為,可屋裡還得有一個潑冷水的人,時不時給孟窅和她身邊的人緊一緊弦。
孟窅果然沉下臉,名冊一合丟開一邊去了。她剛才忽然想到冊封大典當晚崇儀必須去蒹葭殿,心口一下就堵得慌。
齊姜抿抿唇,唯有暗自唏噓。這都是大王慣出來的脾氣,成日里彷彿長不大的孩子,一丁點兒的心事也藏不住。上位者把喜怒明晃晃地掛在臉上不是什麼好事,里裡外外多少眼睛盯著,傳到外頭又要編排出許多是非。
「我都記下了。」孟窅悶聲不樂。
「攏共才三位,還有奴婢們記著呢。」晴雨笑著打圓場。滿打滿算新朝的後宮只娘娘,琉璃殿那三位連娘娘兩個字都不配呢!大王又為主子添置儀制,今後走出去,主子的排場幾乎與李王后比肩了。
才三個,孟窅也不樂意。何況今晚崇儀還要去李王后那裡,她一想起渾身都不舒服。
齊姜打算今晚請大公主留下來,以免主子胡思亂想。否則明兒大王瞧見,伺候的人還要吃掛落。她無奈地想,讓一個孩子來開解做娘親的,嬌氣如斯也只有這一位了。
孟窅在屋裡心生幽怨,蒹葭殿里的李岑安也是忐忑不安。
稍早順才人領著尹才人、薛寶林來拜見,隨後接見六尚以上管事。前一刻花團錦簇,她如那高壇之上俯瞰俗世眾生的菩薩受眾人頂禮膜拜。
一旦禮成人去樓空,彷彿夢中繁花轉瞬間消散。李岑安環視殿內,看見乳母和夢溪喜氣洋洋的笑顏,卻忽然心悸發慌。
林嬤嬤的嘴角上揚,激動地上下端詳一身鳳袍的李王后。司制房的綉娘真是手巧,裙子上鳳凰昂首展翅彷彿下一刻就要騰飛而起。她難抑心中激蕩,捏了捏手不敢碰觸,怕自己褻瀆了鳳凰的高貴。
「王後娘娘可要更衣。奴婢服侍您換下吉服,再讓小丫頭來揉揉肩也好松泛松泛。」按行事曆,大王酉正二刻進蒹葭殿。娘娘正好稍作休憩,酉初過後再重新梳妝打扮,時間上剛好。「這會兒時候還早,娘娘躺一會兒養足精神,到時候容光滿面地迎接聖駕。」
李岑安看了眼殿外的天色,外面光華正盛。她點點頭,示意林嬤嬤來安排。只有她自己知道,沉穩的外表下藏著彷徨紛雜的一顆心。
她與那人已有數月不見,她甚至記不起上一次見面時的場景。
之前,她千方百計向見一面,有好多話想當面訴說。如今突然得了准信,知道他就要過來,李岑安卻不由心慌意亂。
卸下滿頭珠翠,頭皮一陣輕鬆。夢溪手勢輕柔地按著腦後的穴位,李岑娜不覺合上雙眼,嘗試著放空心緒。她得好好想想,今晚見到大王說什麼,怎麼說……
她贏了孟窅,守住了屬於自己的后位,接下來呢?難道她還要爭取大王的寵愛,把大王從孟窅身邊搶過來?
那是異想天開!李岑安默默在心底否決了這個念頭。她是王后,是髮妻,她不能搖尾乞憐去求取大王的寵愛。一路走來,她依靠的從來不是丈夫的顧惜。
孟淑妃戲弄於她,妯娌看不起她,先王抬孟窅為平妻羞辱於她,靖王嬖寵妾室冷落於她。若非她謹小慎微,若非她捨命相博,孟窅就會奪走她的一切。
腦海里一個念頭逐漸清晰,李岑安告訴自己,她是髮妻、是國母,她要恪盡一個主母的職責,如此才無人可撼動她的位子,才能維護中宮的體面。
梳理完心事,她繼續細心推敲。過去的一年發生了太多事,她靜下來仔細回想。她為保護孟窅母子捨身誘敵,勝在大義,贏了賢名,即便當著大王的面,她也能挺起脊梁骨。
但有一件事,等見到大王,她必須先為自己辯白。她一直苦無機會解釋,當時在山莊上,她實在是出於擔心孩子們的安危,才魯莽地質問錢益的忠心。
錢益能受命為太子太傅,足見大王對他的器重。雖說錢益那時對自己說並無芥蒂,但張懂那奴才也在,難保不在背後告她的狀。只因當時靖王偏寵,他和高斌為了迎合靖王,沒有少偏幫孟窅。尤其高斌那條老狗仗著與靖王打小的情分,從來對自己不假辭色。
她還聽說,錢益得了今年開筆的第一幅字。大王御筆親書「義膽忠肝」賜給太子太傅,又加授錢益大學士銜,享國公俸祿。她必須讓大王理解當時情況之危急,追查錢益的行蹤是出於莊子的安危考量。此事讓錢益心寒事小,卻不能留下口實來日讓人拿捏。
李岑安將腹稿反覆默誦,等到夜幕落下華燈初上,終於聽見蒹葭殿的宮門外響起靜鞭。
林嬤嬤臉上一亮,健步如飛地竄上來,準備攙李王後起身。大王不來,她比李王后還著急。老話里說床頭吵架床尾和,夫妻間不怕拌嘴吵架,卻怕彼此不相往來。再和美的感情經不住長久的分隔!她的小姐賢惠端莊,卻過著守活寡似的日子,她看著心疼!
李岑安搭著她的手腕,在袖子下悄悄捏了捏乳母,示意她穩住。貼身的嬤嬤這般喜形於色,未免讓人輕看中宮。她肅穆容顏,這才搭著林嬤嬤的手迎出去。
宮門上,崇儀裹著玄色袞毛斗篷,幾乎融入夜色里,頭頂的青玉冠映著冷輝。想來宴會後,他已經換下袞冕,在宣明殿洗漱過。一朝御極似乎並未在他身上引起,崇儀一如既往的沉穩淡泊,那副清依舊冷峻而疏離,與在王府時無二。
由遠而近,李岑安凝神觀察,只見他神色清冷如覆月華,身後只跟著高斌師徒二人。看這短小的隊伍,不見綉幡金斧,不見香爐香合,李岑安頓覺不妙。大王彷彿只是路過,沒有留宿的跡象。
她眼中一暗,卻不敢問,先謹慎地把人迎進屋裡。
高斌和陸麟如影隨形地跟進來,搶在李王妃抬手前,為崇儀解下斗篷,換上新手爐。
李岑安被擠開一旁,訕訕地吩咐夢溪上茶。「沏滾燙的茶來,既能驅寒,也可解酒。」
「不必。」崇儀走到上座,見屋裡人多,先打發出去一半。「這會兒吃茶,夜裡睡不穩。孤王過來前用過醒酒湯,王后不必費心。坐下吧。」
他在上座,不偏不倚佔據中央的位子,李岑安自認做不出那種輕賤舉動,沒骨頭似的貼上去挨著大王坐下,便只有坐在崇儀的下首。這一下,兩人間的距離又拉遠了。
李岑安懊惱地發現,自己預先準備的腹稿,從崇儀一出場就被打亂了。她往椅子邊走了兩步,念頭飛快一轉,決定還是得照著自己的打算來。倘若大王不留宿,她更要抓緊機會把誤會解釋清楚。
察覺她有話要說,崇儀先開了口。
「孤王不放心太子和平安,在這兒坐一坐,還要往懋勤殿走一趟。今日大典諸事操勞,王后受累了,今夜用過葯早些休息。」
更衣洗漱醒酒湯……如果他來之前沒費這些工夫,李岑安也許相信了。還有那份虛假的關心,這些年用她的痼疾做借口,她真是聽膩了。
「多謝王上體諒。臣妾是經年的老毛病,但這些年調理得當,已然轉好許多。」體弱多病四個字是一副枷鎖,多年來禁錮著她。
「說起來,臣妾的病症得以緩解,其中也有錢先生的功勞,當年先生開的方子,臣妾用著就很好。」她快速地瞟一眼崇儀,認真斟酌字句。「但臣妾卻一時衝動誤會了錢先生,叫臣妾至今心中難安……」
高斌聽出苗頭,不由看過去。他站在崇儀另一邊,王后的一舉一動正落在他的視線下。李王后這是心虛呢!
「王后與錢先生有何誤會?」
「大王竟然不知嚒?」李岑安假意吃了一驚,片刻才面露愧色。「錢先生高義,更叫臣妾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