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六、直言與流言
孟窅施施然留下一個背影,與胡瑤比肩說了幾句話,一同向暫居的院落回去。
曹韻嬋出師不利,惱恨孟窅不講情面,可也沒想和溫成縣主搶人,只好做出一副相邀不成的委屈失望面孔,穿過宮人往來的長廊一個人走了。
卻說孟窅愛憎分明,拿胡瑤做借口回絕曹韻嬋,竟然無形間為自己避過一劫。
孟窅正纏著胡瑤分茶,外頭突然吵雜起來。二人循著響聲看向房門,就見荼白掀了帘子進來。
「曹姑娘落水了,剛被人抬回來。她的好姐妹童姑娘也受了驚嚇,被恭王的隨從送回屋去了。」她面色不虞,對著門外的喧鬧啐一口。「該!成日見信口雌黃,現世報來了!」
孟窅聽著來了興緻,放開胡瑤坐起來,詳細問她。
「好好地,怎麼會落水?」胡瑤好容易擺脫孟窅的糾纏,怕她再想起分茶的事,也順著她的話追問。
荼白在外打點時出手闊綽,長香別院的宮婢們都樂意奉承,剛才就把起因經過打聽得明明白白的。胡瑤賞她一碗茶,她親昵地接過,矮身挨著胡瑤一邊,在腳榻上坐下。
「曹司馬家那位姑娘嗆了水還暈著,顧嬤嬤讓人去請醫女。童姑娘身邊的人傳出話來……」說著一頓,為難地拿眼去看孟窅。
「那邊說,曹姑娘和孟小姐分開后恍恍惚惚的,才失足掉進映月池裡。恰好恭王路過,童姑娘情急之下不惜衝撞恭王,後來恭王就派隨從把曹姑娘救起來。還說,恭王誇童姑娘不愧是將門虎女,臨危不變,仗義助人。」她撇嘴不屑,替孟窅不忿。「呸,天寒地凍的,偏她們兩個要往水池子邊去戲耍,活該遭罪。童氏的丫頭和恭王的隨從眉來眼去的,誰知道有什麼首尾。」
「又是我的不是咯!」端看荼白憤懣不已,孟窅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什麼叫和孟小姐分開后精神恍惚?莫非她有攝魂的妖術,逼得曹韻嬋投水不成!可恨曹韻嬋先前還在她跟前做戲,轉頭又潑她一盆髒水,果然又是口蜜腹劍小人行徑!
宜雨挪開她手邊的茶碗,好生相勸。「也許是童姑娘的丫環胡說的,等曹姑娘醒了,大家就知道,這事兒和小姐沒有半點干係。」
「哼!一個兩個都不是好人,曹韻嬋要是好的,為什麼裝模作樣?!」孟窅氣她天真,還把曹韻嬋當成是明是非的,說著又要紅眼睛,扭過頭用帕子掩了半晌才把眼裡的酸楚壓下去。
「回頭奴婢再去找一趟顧嬤嬤。」荼白義憤填膺,當即站起來,卻被胡瑤拉住。
胡瑤搖搖頭,不叫荼白再說下去。雖不知童氏曹氏為何糾纏阿窅,但看她們的行事,若自己一再干預,她們必將窮追猛打,更要落實孟窅仗勢欺人的罪名。
「你別去!」孟窅吸吸鼻子,半是慪氣地狠聲道:「清者自清,我才不怕小人。」
這廂孟窅為爭一口氣,每日里強作鎮定出席教習,下課後除了胡瑤哪個也不搭理。而童氏那邊,次日又有恭王派人送葯的傳聞流出來。
童氏的丫頭趾高氣昂地往回走,手裡高高地捧著葯,逢人便說:「恭王真是心善,救人又送葯。王爺知道我家姑娘和曹姑娘要好,托我們姑娘轉送。」
荼白扶著胡瑤立在廊檐下,冷眼看她招搖過市。「生病的是曹姑娘,葯卻送去童氏的屋裡,呵呵,司馬昭之心!」
隔兩日,繼童氏與恭王的美談之後,靖王與表妹池氏在梅園相談甚歡的傳聞也席捲過別院。
「說起來,池姑娘和童姑娘也是表親,池夫人與歸元殿太真居士都是童大將軍的妹妹。居士思念家人,前幾日請淑妃娘娘恩准見一面外甥女,後來宮人送池小姐回長香別院的時候,遇見了正要出宮回府的靖王。滿園瓊脂粉蕊,表兄妹二人款款漫步,路盡隱香處,翩然雪海間,好一對璧人。」
荼白閉著眼,彷彿陶醉在清幽的梅香里。終於有一樁無關己事的傳聞聊以消遣,荼白早早地打探回來,繪聲繪色地描述。忽而往童氏住的那屋眺去,竊竊地笑:「一樣是親戚,怎麼真人就不想見見親侄女?」
孟窅被她逗得笑出聲來,胡瑤也笑著罵她促狹。兩人走了一段,杜姑娘迎面走過來,猶猶豫豫地只往孟窅一個身上看。
「我和杜姑娘說會兒話,一會兒去你屋裡吃茶。」孟窅停下腳步,攏緊煙青色斗篷。
「如今倒是會指派人!」荼白握著嘴嗤嗤地笑,被胡瑤橫睨一眼,識相地把笑聲咽回去。
「孟姐姐。」杜虞晗向胡瑤點點頭問好,一臉歉疚地對上孟窅,開了口又不知道如何繼續。「我……特意來找姐姐……」
孟窅不待她扭捏完,先在袖袋裡摸了摸,遞出手去。「喏!」正是那日闖禍的如意結。
杜姑娘下意識地退了半步,驚訝地去看孟窅。「孟姐姐?」
「拿去。」孟窅捉著斗篷,只露出一隻白嫩的小手托著那如意結。杜氏退步的時候,她打心裡不喜,話里就露出生硬來,催她道:「你的東西,給你。」
杜氏訥訥地接過去,因為自己剛才一驚一乍地丟了人,臉上更是難掩羞愧。
「那日是我的不是,連累姐姐遭人非議,是我對不住姐姐。」淑妃侄女的傳聞在別院里傳得沸反盈天的,她早早聽說過,一直沒有勇氣站出來說話。幾番掙扎才定下決心來找孟窅。
「本來就是你不對!」孟窅氣呼呼的,沒有故作大度。
氣氛一度凝結,兩人稚氣地對視,誰也未留心一牆之隔后,有人從雕花復窗后看見她們,悄然停下腳步隱在窗后。
「我原想悄悄回來的,沒料到被別人瞧去。後來我聽……聽她們胡說八道,我心裡著急。可我嘴笨,也不知道怎麼解釋。」她記得孟窅說話直來直去,不敢再用好話糊弄人。
「沒什麼可解釋的。你的如意結砸了我,你來和我道歉,我們就兩清了。她們倆不懷好意,搬弄是非,那是她們倆的事,我也不遷怒你。」她正經板著小臉,聲明大義地表明立場,可小嘴兒扁著,耷拉的嘴角吐露她的不快。
崇儀從鏤空的窗格里觀看,小姑娘一雙蛾眉細細彎彎,生生減了大半氣勢。她故作穩重,分明是刻意模仿大人做派的孩子,一喜一怒明明白白寫在眉目間,哪裡藏不住心事,偏還要做出端莊懂事的模樣。
牆那邊,杜姑娘愧疚不已,真心誠意給孟窅作揖賠罪。
「是我給姐姐添麻煩了。」
孟窅確實生了好幾天悶氣,後來有關恭王和童氏、靖王和表妹的傳言漸漸蓋過她的,她也就拋開不管了。果然清者自清,那些嚼舌根的小人,越搭理越來勁,不理他們,時間久了,她們也不會自討沒趣。
「算了。我雖然生你的氣,可心裡敞亮著。真正生事的是童晏華和曹韻嬋。她們不是好人,你不和她們同流合污就是好人。」
崇儀抿唇莞爾,笑意在眼底深處泛著光亮。可不就是個孩子,好像玩伴拉幫結派。你和我好,就不許和她玩,否則我倆就不能做好朋友。
杜姑娘鬆了口氣,真心與孟窅親近。「姐姐以德報怨,虞晗……」
孟窅不愛聽虛話,利索地打斷她。
「我不是聖人,才不信這個。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聖人也說,應當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崇儀眼前豁然開朗,只覺得胸臆間朦朧的薄霧霎時被吹散開,留下一片清明。他身邊的人說話從來委婉含蓄,生母的苦心籌謀,養母的淡泊疏離,父王的反覆無常,兄弟的明爭暗鬥,朝臣的揣度觀望……幾時有這樣直白的人。她的世界里,對與錯涇渭分明,就像黑與白無從混淆。她的話雖然稚氣,更像小孩子在賭氣,卻暗含著自己無法奢望的洒脫。莫名地,他就像為她守住這份自在。
他想起他的生母費盡心機想為他求娶表妹池晚,不惜買通內侍局,製造所謂的梅園巧遇。姨夫池逸現任光祿勛,統領宮門禁衛,他若刻意求娶,父王如何想他?她知道自己諸多不便,就代為出面,安排表妹走在他必經之路,事後更傳出那些流言造勢。可惜父皇根本不曾過問。父皇不問,是不在意,還是在等他的表態。光祿寺直接聯繫白月城的守備,其作為僅次於直接聽命於大王的徽羽衛,父皇會不會以為他有心籠絡禁衛?
心思翻轉間,崇儀心底已有決斷,又看了眼一窗之隔還在義正言辭的小姑娘,莞爾間領著人,沿著來時路往回走。
暄堂外,翁守貴低聲詢問來意后,請崇儀在廊下少待。他走進屋,接過徒弟手裡的熱茶,換下桓康王手邊喝了一半的冷茶,抱著拂塵默默站在他身後。靖王願意候著,他就不急著開口,等大王得空留意到他再說。
桓康王從摺子里抬頭帶了他一眼,捶捶僵硬的肩膀,往一邊靠墊上依去。
翁守貴見機,知道他是有空聽自己回話了,便端起茶碗送給他,一邊輕聲說:「靖王在外頭候著。」每日早朝後,幾位王爺一同給桓康王請安,順帶聽大王吩咐差事。碰上大王心情好,也會在暄堂留膳,以續天倫。
年關將近,桓康王依舊斜靠著,扔下手裡千篇一律的請安摺子,想著老三的來意。「叫他進來。」
翁守貴得令親自去領人進來,桓康看著屋外的光華從打開的門扉中流瀉而入,鋪下一條筆直的通路,他的兒子踏著那道光走進來。冬月的日華通透而柔和,就像他的人。他膝下兒子,老大封梁王,是元妻周氏所出,擅弓馬有戰功,因他母親的緣故,總是急於證明自己的能耐;老二寧王,是他心愛的小周氏所出,娘胎裡帶的弱症,他細心留在身邊教導,雖無甚建樹,好在性子謙和寬厚,最孝順不過;老三前年封的靖王,生母是左衛將軍府的嫡女童氏,九歲時被改記在淑妃孟氏的名下,為人淡泊內斂,在文士間頗有美名,可有時他覺得看不透;老四是個沒福的,淑妃生下他尚未滿月,和他同胞所出的妹妹一道沒了;…春天的時候才開衙,可他和他不成器的母親一樣,一肚子算計,讓人不喜。
崇儀行過禮,端正跪在階下。清朗雋秀的面上平淡而從容,張口卻拋出一道驚雷。
「兒臣請父王賜婚。」
桓康失態地翻身坐直起來,撐著桌案往前湊,細看三兒子的神色,是不是在和他玩笑。
崇儀自知唐突,拱手抬眼直視王座上的男人,一字一句清楚地懇請。
「兒子想娶太史令的嫡女孟氏為側妃,求父王賜婚。」
他說話的時候,桓康亦在腦海里翻閱留宮閨秀的名冊,恍惚記得老三生母童家送了人進來,還有一個姨表家的姑娘,前兩天還和老三在梅園見過面。他這個兒子淡泊孝順,不像他生母,反倒隨了他養母淑妃。當年他下旨著令童昭儀出家,把九歲的三皇子改記在淑妃名下,他就乖乖地搬去蒹葭殿;前年大女兒朝陽抗旨拒婚,為了平息輿論,他把李家的女兒指給他做正妃,他也一聲不吭地把人娶回家。不管他心裡在乎不在乎,自己這個做父親的虧欠過他。
他想過,若是老三真的喜歡池家姑娘,指給他便是。表兄妹結親親上加親,比旁的那些不知心性的要順當。回頭自己再敲打敲打池逸,不怕出亂子。可他卻來求娶孟家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