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荒山野廟,陰鑼,行屍
湘黔邊界的山路,崎嶇荒僻,黑灰色的窄仄山徑幾乎不可分辨,偶爾有野狐在草叢中跳過。
此時民國六年,正逢亂世,湘地戰火頻繁,民生凋敝,十窒九空,野外更是數里人煙絕跡。
羅漢雄背著個黑粗布褡褳,深一腳淺一腳匆匆走來,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朝四外張望兩眼,看見草坡上有座殘破的天王廟,心道:天氣炎熱,我去廟裡歇歇腳,眯個午覺再走。
廟宇年久失修,牆垣倒塌,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山坡上,快被野蒿草淹沒了。
羅漢雄推開半掩的廟門,他沒有聽見任何人聲,只看見凌亂的殘磚,折斷的窗欞,估計這是個廢棄已久的孤廟。
驟然間——
門后一具恐怖的物件,赫然映入眼帘!
這是一個人,一個站立著的人,身著寬大黑色布袍,額頭上掛著黃色的辰州符,七竅(耳鼻口)里塞著硃砂布條包紮,頭上戴一頂紙糊的高筒黑帽。
一動不動,僵立。
寬袍大袖輕擺,身子頭顱象石頭一樣僵直。
死屍!
一具裝殮好的死屍,僵硬筆直的屍體,站在破敗的門扇后!!
嗡……
羅漢雄覺得腦袋猛地一炸,這一瞬間,渾身的血液要凝固了,驟然間的恐懼令他象死屍一樣動也不能動,目瞪口呆,全身僵直,面色煞白。
僵了幾秒鐘,他緩過神來。現在——趕緊逃吧,至於這間該死的破廟裡為什麼有站立著的死屍,他不想知道!反正與我無關,管它呢。
踉踉蹌蹌,轉身而逃,跑了幾步又差點被荒草絆倒。
羅漢雄不是本地人,是個在荊州讀過中學的青年,來此投親,一路風波辛勞,倒也罷了,卻沒想到在深山野廟遇到站在門后的死屍。:精華書閣
趟過草叢,跳過溝渠,恐懼之下也顧不得分辨方向,跌跌撞撞跑了有二里來路,喘著粗氣放慢了腳步。
驚魂稍定。
扭頭望,殘存的天王廟被草坡擋住了,遠近蕭瑟,山嶺如黛。正擬坐下喘口氣,耳邊傳來一絲聲響:
「堂隆……堂隆……」
慢悠悠的器樂聲,自遠處傳來,沉悶悠長,羅漢雄一愣神,空曠的野外,這聲音顯得突兀而怪異,象有人在敲鑼。
「堂隆……堂隆……」
非年非節,哪來的鑼聲?難道附近村莊有聚集類活動?再仔細聽,這鑼聲單調而緩慢,沒有鼓樂相伴,低沉詭異。
正自遲疑,就見遠處的山角拐過一隊人影。前面一人身穿青衣,頭戴小帽,系黑色腰帶,帶子上掛著一包黃色的紙符,手裡拎一把小小的銅鑼,走幾步,敲一下。
往後看,是幾個穿黑袍的「人」。
這些「人」排成一行,用草繩串起,一個跟著一個向走走,頭戴黑紙冠,每個人都低著頭,寬袍晃動,兩臂垂直不動,腿僵直地向前邁,膝蓋從來不彎,步子顯得非常怪異。
我勒個去!
死屍!
行走的死屍。
一串僵直的屍體,被法師驅趕著的死屍,走過來了。
羅漢雄剛剛舒緩一些的心臟,又「嗖」地提了起來,同時一股涼氣從胸腔掠過,身子不由打了個冷顫。他甚至看見了——那一排行走的死屍,臉上掛著黃符,七竅塞著硃砂,布條勒緊……跟剛才在天王廟那扇破門後面看見的一模一樣。
驀然,他腦子一轉,想起來了。
這叫做「趕屍」。
在湘西,古村落中有這種神秘的習俗,若有人客死他鄉,雇傭車馬運屍體回鄉盤費太大,便通過「趕屍」的方式運回老家。請法師用符咒攝了亡者的魂魄,驅趕著死屍自己走路,將屍身引領回歸,以免孤魂漂泊外鄉。
傳說,「趕屍」之俗源於上古苗人先祖蚩尤,為將戰死的弟兄屍體運回鄉土,命法師阿普軍司辦理。
阿普軍司遵命念咒施法,疾呼:「死難的弟兄們,爾當奮起隨吾返鄉,爾魂爾魄無須彷徨,急急如律令,起。」
千百死屍,全都起立,隨著阿普軍司踏上歸程,返鄉安葬……
趕屍,由此而來。
趕屍人,也就是「法師」,通稱叫「老司」,他還有同伴,負責開路和斷後,手裡敲的鑼,叫做「陰鑼」,用來警示行人避開,以免驚擾亡魂。
弄明白了原委,羅漢雄心頭的懼意稍去,他怕被「屍隊」發現,戰戰兢兢地貓著腰,用遍地半人高的蒿草作掩護,向斜刺里落荒而逃。連滾帶爬,也不敢起身張望,手上身上,都被荊棘礫石剮破了。
滾入一條旱溝。
忽然看見溝里丟著一把半尺長的匕首,黑黝黝的顏色,兩邊有刃,甚是尖利,柄首是個圓環,串著鐵環。
這匕首有些奇怪,主要是柄首的鐵環,一動就發出「嘩鈴鈴」的響聲,與平常短刀類不太一樣。
羅漢雄估計是誰不小心遺落的,揀一柄匕首防身,也還有用,他將匕首拿起來揣進褡褳里。
象鼴鼠一樣在溝里躲一陣吧。
羅漢雄撅著屁股縮在溝里,一動不動。過了好大一陣,沉悶悠長的陰鑼聲聽不到了,估計趕屍的隊伍早就走遠了,心情稍微放鬆了些,琢磨著可以繼續趕路了。
抬起頭來,剛要從溝里直起腰身。
就覺得腦後有風聲響動,異常突然,羅漢雄驀地一驚,趕緊閃避,但是旱里地形促狹,難以騰挪,心急之下,腿在溝沿上絆了一下,反倒失去平衡。
「乒」
後腦上挨了重重一擊。
劇痛,眼前猛地一黑,羅漢雄本能地慘叫一聲,向前仆倒,臉磕在溝沿上。然後——他就失去了知覺。
迷迷糊糊,不知道過了多久,羅漢雄覺得腦袋一紮一紮地痛,他醒了過來。
用力掙扎了一下,「嘩,嘩……」水聲作響,他察覺自己蜷縮在齊胸的水裡,只有頭部露在水面上。一驚,睜眼看,四周一片烏黑,光線暗淡,有牆壁,有木柱,這是一座房子。
「嘻嘻,」
「哈哈,」
身後有怪裡怪氣的嬉笑聲。有人用嘲諷地語氣說道:「醒了,這隻呆瓜醒來了。」「一看就是個雛兒,白白凈凈,烤熟了可香。」「肯定是個剛出殼兒的呆貨,傻瓜蛋。」
好幾個人亂鬨哄地喧嘩,語言粗魯放肆,帶著濃濃的油滑兇悍之氣,聽上去甚是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