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自責

第五十七章 自責

淡紫色裙擺垂到地上,被雨水浸濕,沾染了泥土的污濁。秀髮濕淋淋地貼在臉上,冰涼的雨水順著臉頰流進嘴角,白隱似乎要與這糟糕的天氣對抗到底,可頭頂卻撐起一把雨傘,抵擋住了侵襲來的徹骨寒冰。

江南站在白隱身後,一手撐著傘,一手拉她起來。

他的內心從未如此絕望,當得知蜀禾還是必須離開的時候,他的整個世界霎時變得黯淡無光。

此時此刻天庭典經樓外也猝不及防下起了雨,我沒有帶傘,正欲將包袱頂在頭上跑進雨中,卻被江南一把拉住了。

他一隻手艱難地打開懷中的傘,沖我笑了笑,我會意走到他身旁,與他共用一把傘,肩並肩走到雨幕里。

江南每天都來樓里看書焚書,我也每天都來尋他,問他那些年的陳年舊事。他似乎很樂意同我講述,不介意別人窺探他內心深處的隱晦,有時候講到痛苦的時刻,他會低頭沉思,長久地默不作聲,不過過了那一會兒,他就又會恢復成往常溫柔和煦的模樣,跟沒事兒人似的。

我們擠在一柄傘下,他的步伐比我快半步,因此我能看到他的背影——這背影或許跟三百多年前那個雨天為白隱撐傘的背影差不多。我浮想聯翩,忍不住開口問:「公子不恨靈神大人嗎?也許……如果當年她沒有向先魔帝進言,您和大公主就有機會在一起呢?」

江南停頓了一下,我突然很後悔自己多話,這個問題很顯然戳傷了他,因為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變了,但轉瞬即逝。

他繼續沉默地向前走,直走到我日常處理公文的那座殿前的屋檐下。合了傘,他回答我:「我不恨她,因為她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家人,她那樣做有她自己的考量……而且,就算大公主沒有出嫁,我與她也不可能在一起。」

江南還告訴我,那天他把白隱從雨中扶起來的時候,她哭得很凄慘。

她幾乎站不住,靠著江南的胳膊才勉強撐起身體。江南本欲安撫她,可她卻突然抬頭看著他的眼睛,眸中散發出痛苦和絕望,直看得江南害怕。

「我恨我自己,」她吐出一句話,然後開始哭泣,「我恨自己要利用親近的人才能達到目的,我恨自己跟他們一樣冷血、癲狂!!我想做一個好人……可我卻一次次把自己推向罪惡!我利用了蜀禾,我毀了她的一生,我也毀了你的……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想活在陽光下,卻總是忍不住靠近黑暗……」

她越說越激動,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身體不住地抽搐,腿腳一軟直接癱倒在地上。她狼狽地倒在泥水裡,把臉埋在胳膊之間,嗚嗚地哭著,彷彿一隻遍體鱗傷的困獸。

「隱兒你沒做錯,」江南自己也很難過,可還要安慰比他難過的白隱,「這件事情牽扯了太多人,具有太多不確定性,不是你一個人的力量能左右的。你只是在其中扮演了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這件事錯不在你。」

白隱抬起頭無助地看著他:「但我變了江南,我記不得自己從前的樣子,從前的我似乎是天真爛漫的,我那時候不會有這麼多危險的想法……可是我現在變了……你知道我那天為什麼要用往生咒嗎?因為我曾幻想殺死自己!」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兩人同時一驚。

從天庭到魔界,新的環境、新的人群和新的身份,白隱以為自己能忘記昔日的陰霾,忘記那些利用、拋棄和身心受到的折磨重新生活——可她卻始終忘不掉。多少次午夜夢回,她被關在魔族的地牢里,老鼠爬過她的身體、鐵鉤刺穿她的肩胛骨……耳邊響起祝融堅如磐石的承諾和天帝冰冷的誅殺令。當年桀驁不馴的靈神早已不再,白隱是知道的,可她沒想到的是,如今的自己竟然也學會了自己原本憎恨的那一套:利用、算計,為了達到目的傷害他人。

她覺得自身出了毛病,心裡變得扭曲猙獰,她討厭這樣,她像痛恨天帝祝融那樣痛恨自己,所以她才會想終結掉自己。

江南一直等她哭夠了哭累了才把她扶到屋內,讓蒙遠叫來兩個婢女服侍她更衣洗漱。

等過了許久江南再去看她時,她已經安安靜靜地躺在了被窩中,厚厚的棉被把她包裹得只剩腦袋露在外面,模樣有點乖巧。

「你恨我嗎?」她的眼睛半閉半睜,嘴唇輕輕開合,問出這麼一句話。

江南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然後白隱就把身子轉到裡面不說話了。

江南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他,畢竟他此刻連自己都安慰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嫁給別人。

他站在走廊里看了看腳下沒來得及合的傘,猛地沖它踢了一腳,暗罵自己沒用。

蜀禾該多麼難過啊!她剛從賀誠的陰影里走出來,往日的傷口還沒有凝結,就又被人迫不及待地撕裂,血流不止。江南只知道那日白隱跟他們二人講述完事情的前因後果之後,蜀禾一句話都沒說,她甚至沒有發脾氣,就那樣面無表情地離開了,走的時候甚至貼心地為白隱關了門,可江南分明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

江南想得腦子疼痛不止,忍不住也想哭一頓緩解一下情緒,這時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他一下,驚得他急忙回頭,發現是霍九離。

霍九離還是那副千年不變的欠揍臉,他慧目如炬,一眼就看透了江南的情緒:「為大公主難過啊?難過就哭唄。」

說完撂下江南,轉身推開門進到了寢閣里。

一進門看見白隱面無血色地躺著,霍九離反而一笑,寬慰道:「太子妃多保重。」

聽是霍九離的聲音,白隱急忙收斂了情緒從床上爬起來,想要起身,腳下卻一軟,又坐了回去。

「太子妃不必跟我客氣。」霍九離直接反客為主,隨意放下提來的藥箱,就地坐了下來。

「霍大公子,」白隱支撐著床沿勉強站起來,聲音有些虛弱地說,「是我失禮了。」

「病未大好可不敢淋雨,太子妃要忙東宮的上下事務,千萬不能病倒了。」霍九離說著從藥箱中取出一角絲帕,示意白隱將手腕遞給他。

白隱客氣了一句,主動伸出手。

絲帕覆於腕上,霍九離切了會兒脈,滿意地點點頭:「嗯,除了往生咒的反噬、真氣不勻的虛弱外,還感染了風寒。」

拿輕鬆愉快的語氣說出很不妙的話,白隱被他這反差弄得哭笑不得,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這就對了嘛,」霍九離看她笑,更加滿意地說,「想不開的事多想無益,只會損傷身體,多笑笑對身體才好。」..

白隱聽他這樣說,又皺起了眉頭,擺著苦大仇深的模樣低頭不說話了。

「太子妃殺過人嗎?」霍九離突然問。

「殺……殺過。」白隱迷惑地回答道,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如此問。

「殺過多少人呢?」

白隱很仔細地想了想,從兩千年前那個被她砍掉頭的姜國士兵算起,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早已記不清自己殺過多少人了。

「記不得了。」白隱苦惱地搖搖頭。

「那太子妃殺這些人的時候,可同情他們、痛恨自己?」

白隱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因為她從來沒有這樣想過。生命在她眼裡如同草芥,一個輕巧的法術就能讓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命嗚呼,她從沒有反思過。

「沒有。」

重點來了,接下來只聽霍九離一語誅心道:「那您如今何故為了大公主而悔恨呢?比起那些被您殺死的人來說,您在這件事上都沒有危及到大公主的性命,但您卻偏偏悔恨,頗有些無病呻吟了吧?」

白隱的觀念被一瞬間顛覆。

「原諒我說的太殘酷了些,」霍九離合了藥箱,淡淡地笑道,「我只是想讓您狠下心,別太難為自己。」

「可我還是罪惡的……」

「誰又不是呢?」霍九離悠哉悠哉地把手縮進袖子里反問道,「任何手握權力的人,身後都積累著森森白骨和無數人的性命。魔帝陛下、太子,甚至你我都是如此。在這個紛亂的三界,想要存活並且活得好,就必須強迫自己冷血無情、慘無人道。就拿太子妃您自己來說,若您還用從前的心境對待人和事,還能活到現在嗎?」

「恐怕不能。」白隱緩緩搖頭。

「絕對不能。」霍九離堅定地說,「因此您的改變是無可厚非的,只不過是為了適應這個冷酷的世界罷了,究極一切,錯的不是您,而是殘酷對待您的世界。」

霍九離洋洋洒洒一番話,把白隱的錯摘得乾乾淨淨,好像她才是受害者,不過他自己知道,這只是安慰人的一種辦法罷了。話不說全,半對半錯,給白隱營造一種她內心傾向的真相即可。畢竟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真相什麼的沒人在乎,人們需要的只是推卸掉自己的責任,達到所謂事成一身輕就行了。

果然,白隱被霍九離一頓忽悠過後心情舒朗許多,又可以勉強生活下去,跟紛亂的世界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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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仙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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