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新思路
由於寧容身體不適,因此故事講到奕青帶兵出征處便截止了。我昨日從驛館回家,今日再去拜訪,寧容的侍女便直截了當地拒絕了我。
魔帝後日便要啟程回魔都,我今日見不得,明日也不敢保證能見得,寧容的敘述角度便這樣斷了。
我苦惱地在路上走著,不知不覺又踱到了典經樓前。
江南必定在裡頭,我想,但是彼時他身在妖族,接觸不到白隱,問不成。不過來都來了,順路跟守門好友打個招呼再走才像話。
我這位憨厚的仙友大老遠便看見我了,他坐在外門內一個高高的桌子後面,專管核對進樓人的身份。
我進去找他,他便從高高的桌子後面出來,主動跟我寒暄:「陳留,又來找江公子啊?他今天不在。」
我不是來找他,但聽說他不在,這讓我很吃驚。畢竟從我認識他開始,這幾個月里從沒見他缺席過一天,每日風雨無阻,必定會來樓里。今日沒來,不知何故。
好友將我拉至角落裡,低聲與我道:「我聽人說,他是去見妖族太后了。」
他說完眼神四下轉著圈留意周圍的情況,彷彿與我透露的不是八卦,而是某個機密信息似的。
對於這個解釋,我這種了解過內情的人表示很鎮靜。但為了不讓好友失望,我故意裝出懷疑又吃驚的模樣:「你怎麼知道?」
「有人親眼看見傳出來的。」我的反應顯然令他很滿意,他迅速做出回答,雙目放光,絕對不亞於我聽到寧容懷孕那一刻做出的表情。
我「哦」了一聲,拖著長音點點頭,作瞭然狀,但這對我探尋接下去的故事並沒有多大助益。我把苦惱給好友訴說了,他想了想道:「北淵那場仗啊……嘖嘖,我雖然也不清楚,但那麼大的事情史書一定有記載,你進樓里查查不就知道了?」
我醍醐灌頂恍然大悟。聽慣了當事人們講故事,都忘了可以自己動手查閱史料了!
身為專業史官,從萬書叢中尋找到想要的那一本並且精準捕捉到有用的內容,對我而言輕而易舉。我著手開找,不到半個時辰便讓我尋到一本《百聞錄》,和一本《上下千年記》。
我翻開前者,迫不及待從目錄尋到「北淵之戰」,精確到正文時卻發現它已經被江南「先下手為強」——撕掉了。通篇的講述只留下了在下一則史事開頭的兩行倖存文字:……帝感念之,遂封汐照為八公主,遷居洞庭閣。后公主與水神相悅,帝恩准,賜其訂婚。
這兩行字只提及了汐照,半句不說北淵,更沒有提到白隱和奕青。不過從側面能看出,汐照後來被天帝留在了天庭,而且待遇很不錯。他是真的與汐照相認了嗎?還是為了用公主的身份把她控制在身邊?我猜是後者。其一,因為在江南的口中,汐照似乎是對霍九離懷有某種情愫的,她不太可能移情夏炎,兩人沒有什麼交集;其二,史書記載汐照後來自縊而亡,由此可見第二種猜測才是對的。
我丟下《百聞錄》,拿起《上下千年記》,翻來覆去連一點兒北淵的影子都沒找到,還不如上一本。我堅持不懈地又翻了好半天,那些書不是被江南撕成了殘本,就是壓根沒提那件事。我尋思魔族和妖族打仗應該是頂重要的歷史,為何到天庭的史書中卻沒有什麼記載呢?
最後實在毫無收穫,我把書一丟,鬱悶地離開了典經樓。
但我並非無計可施。好友的話提醒了我,不僅僅只有少數幾個人可以幫助我完善當年的史事。從前我以為故事的主要人物因為深刻參與其中,有精準的體驗,所以問起來更具有代表性,其實不盡然。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有時候問他們不如問一些邊緣人物,他們可能會給你打開新思路。
我懷揣著這個新想法,叩開了青殿的大門。
迎接我的是雨神柳文竹的侍從,他詢問我的身份和來意,然後進去通報。
我沒有等待太久,雨神大人是個很熱情、很隨和的女子,她聽說我要了解白隱,先是好奇,而後很惋惜。她說:「唉,她呀,哪裡都好,就是固執。她的人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夏炎也是。」
然而我從她這裡也沒有得到關於北淵之戰的信息,她當年沒有參與其中。
拜別雨神,我垂頭喪氣地從青殿出來,不經意側首,瞥見了青殿旁邊的流夢閣:這裡是白隱為靈神時的住宅,也是夢開始的地方。在江南的講述中,白隱從下界回來之後就先回到了這裡,不出意料的院中應該有一副石桌石凳,還有一棵枝葉漫天的千年桃花樹。
我想著,走到流夢閣的正門前,木門朽了,隱約顯現出木頭腐敗后的斑駁,門沒有上鎖,兩邊暗紅的宮牆上蔓延著些許枯黃髮黑的爬山虎,在秋風秋雨的拍打下瑟瑟發著抖。
這滿目凄涼的景象激起我一身雞皮疙瘩,但我這人嘛,好奇心過重,以至於忘記了懼怕,一門心思想探一探這荒宅。
門被推開時發出刺耳難聽的嘶鳴,進去是一座不大不小剛剛好的院子,門口一條寬闊的石頭路短而乾淨,幾步就能走到殿前。石路東側是裸露的土地,其上隨意長著些野花野草;西側便是那棵最難以被人忽略的桃樹,它參天生長,幾乎佔據了半個院子,桃樹下放置著看起來年代很久遠的石桌石凳,還有一副鞦韆,院子里被打掃的很乾凈,我猜想這是柳文竹行的好事。
院中的布置很不錯,與整個天庭的富麗堂皇相比,這裡彷彿是座小型的世外桃源。我沉浸在桃樹發出的沙沙聲中忘記了時間,等回過神才發覺把要緊的事忘了!
太陽落山前我要往凌霄殿送一份整理好的捲軸,錄證官催得緊,我竟忘了!
我忙不迭跑出去,幸好捲軸隨身攜帶,不必回家拿。我一路跑到正街上,慌裡慌張往凌霄殿的方向沖,緊趕慢趕地讓我趕上了。錄證官脾氣好沒有追究,我心有餘悸地從凌霄殿正門走出來,覺得這一天又被我白白荒廢了過去。
垂首嘆息,又看見那殿門口那塊熟悉的石磚,我站在上面跺了一腳,血紅的暈染色讓我的心情更加煩悶。
從三千天階到殿前的地面,統統都是用上好的白脂玉鋪成,每一塊兒石磚都是方方正正的半透明乳白色,多麼賞心悅目。然而只有我腳下這一塊,是觸目驚心的血紅色,猶如將鮮血澆築在清澈的水中,然後瞬間凝結成的模樣。它呈現出叛逆的不規則,凌亂的紅還蔓延到了前一塊兒石磚上,若不是在石頭中,還以為是誰把人血潑上去的呢。
它正正好好地鋪在離門遠的地方,每次上朝都能看見它,天帝也不將它換掉,任它擺在這裡影響人心情。
第二日我果真沒有見到寧容,因為妖族太后和魔帝明日便要啟程離開,天庭有很多事務要辦,我抽不出身。
第三日正式啟程,天庭文武百官夾道相送,場面盛大,盡足了地主之誼。
三帝會盟完結后,我終於得空休息了幾日,探尋流夢閣的事情也被暫時拋在了腦後,不過這一歇還歇出了意外收穫,等我想起來重去探訪時,意外見到了一個人。
我萬萬沒想到按時打掃流夢閣的人竟是徐無常——這個在前文只被略微提過一次的小人物——而且據我觀察他好像還住在這裡。
徐無常蓬頭垢面,衣著邋遢,我見到他時,他正坐在石凳上望著虛空發獃。他雙目渾濁,神情怯畏,臉上的褶子皺成了老樹皮,面容枯黃髮黑,如同牆上的凋零的爬山虎,也如同晒乾了的鞣屍。佝僂的身材、花白蓬亂的頭髮和一身不知穿過多久的破布衫,渾身上下散發著腐敗的氣息。他一動不動坐在那裡,不知道的還以為坐著的是一具屍體。
三百年前的徐無常在寧容的描述中還是個精明能幹的小老頭兒,三百年後竟淪落成人見人嫌的、乞丐般的行屍走肉了。
我是小心翼翼詢問他之後才知道他的身份,當時我都驚呆了。
我不知如何稱呼他,他曾與耿春是同僚,我很佩服耿春,因此斟酌之後應該稱他一聲前輩。
「徐前輩,」我咽了口唾沫,「您為何在此啊?」
他雖落魄,但愛吐槽和侃侃而談的性子似乎沒改,因此他是能與人正常說話的。聽了我的問題,他的喉嚨里發出陣陣呼嚕聲,好像被濃痰卡了嗓子,半晌用一種極其難聽的聲音,很微弱地輕輕張口:「贖罪。」.
我不確定他說的是否是這兩個字,因為聲音實在太小了,還伴隨著喉嚨的發出的共鳴,他的嘴巴都沒有張開,聲音彷彿是從喉嚨直接跳出來的。我吃力地分辨著,笑話自己堂堂神官為什麼要在這麼荒涼的地方跟一個奇奇怪怪的人搭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