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錦瑟年華誰與度
後來,琴師總算見到了被人討論了無數次的探花郎。
那晚,武余淳心血來潮,竟然想起來帶盈盈赴宴。琴還沒彈兩曲,盈盈人已經進了武余淳懷裡。酒一杯杯得下肚,沒多久,他就醉醺醺站不直了。
調情到後來,武余淳膩了,換了個歌女,揮揮手趕他走。盈盈便自己抱了琴,歪歪扭扭、東倒西歪地往自己的住處去。
探花郎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把扶住了盈盈的胳膊,再一眨眼,琴便進了探花郎的懷裡。
盈盈醉得糊塗,眼裡的水汽更甚,霧蒙蒙得像是初夏的一陣雨。
眼前的人長得端方雅正、眸子里有刻進骨子裡的孤傲疏離,說出口的話卻像春風一樣,和緩地問他:「盈盈,過得可好?」
盈盈從醉中清醒過來幾分,這時候才發現這人骨子裡的高傲都被眼裡的融融暖意包圍。
那黑得像瑪瑙的眼睛里,倒映著的,是盈盈的身影。
探花郎相貌出眾,盈盈隨口一猜,便猜對了他的身份。
可是叫什麼來著?盈盈早忘了。
探花郎不惱不氣,微微笑:「源乾曜,字哲茂,從「藩王哲茂,四維寧謐」里摘的。」
盈盈「哦」了一聲,心想他哪裡能聽得懂呢?他只覺得煩,煩著宴席上的每一個人。
五年後,盈盈仍舊不明白探花郎在武家長久地赴著毫無意義的宴會是為了什麼;不明白那夜探花郎為何會從宴席上離開,扶他那一把;也想不通那溫和的眼神與熟稔的問語從何而來。
他只是記得那個初夏的夜晚,飽覽了長安春光的探花郎,走過了滿園春色,閱遍了百花爭妍,踩著銀白的月光,走到了他的身邊。
淺笑溫聲,問他:
「過得可好?」
「我好不好,你心裡沒點數?!」姬二娘胳膊掛了彩,疼得淚汗齊流,邊哭邊罵:「去你大爺的謝知許!他奶奶的!這次那些刺客就是沖著你來的吧?!」
謝知許給她包紮的手一抖,心想看來漢人罵人的方式真是「一家親」,便認真解釋道:「我爹是獨子,沒有兄弟,所以我也沒有大爺。」
頓了頓,低聲補充:「若可以,罵我外祖就很好了。」
姬二娘聽都不聽,疼得淚又飆了出來:「我去你大爺的!」
謝知許咋舌,張留澤真乃罵人界宗師也。短短几日同行,姬二娘已經得到了其真傳。
他包紮好傷口,挪到姬二娘面前,愧疚得哄她:「是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我都告訴你,不哭了好不好?」像他這樣清冷的人,這時候說話卻極盡溫柔,說不違和,絕對是假的。
姬二娘的淚流不盡,心想,自己這輩子恐怕都不會感受到比這更磨人的疼痛了,凶道:「你先和我說怎麼回事?!」
謝知許漢話本來就說不大利索,此時越發有些磕磕絆絆,本來精明的人就顯出幾分不協調的遲鈍:
「我是家族裡旁支的孩子,本來不大起眼……然而我父親家祖上出身顯要……」
姬二娘想,這指的大概是謝知許是昔日文成公主義女的後人一事了。
「後來,世事變化,我因這出身和一些旁的原因,竟成了族中掌權最多的一個。」
這大概說的就是如今吐太后當政、親近大唐,以至於謝知許也在吐蕃受到了重視。
「權力、財產到了我手中,族中旁人自然不願意,所以便有刺客暗殺。」
姬二娘胳膊還在疼,注意力卻全到了謝知許身上:「為何不報官?」
「牽一髮而動全身,若將此事廣而告之、或上報聖人,一人之罪,便成了闔族的災難,屆時族中無論老小,都將受到牽連。」
他也曾想過給自己一個清白,那是支撐他於絕境之中頑強活著的唯一支柱,然而,那些在他眼裡能給自己一個清白的罪證,對於吐蕃太后而言,不過是絕佳的契機。
一夜之間,一家老小,慘死刀下、血流成河,而他,便是奉命入府、下令舉刀的人。
謝知許那時候才明白,為自己翻案一事到頭來只是政治鬥爭的一部分,若他一意孤行,只會有更多的無辜之人死於其中。
謝知許已經無力再承擔一次那夜匯成溪流的血、燒進他瞳孔的火了。
於是,罪名他認了、惡名他擔了;他在這人世間、在被迫賦予的權力之巔,進進不得、退退無處;他做不了惡人,又不甘心做聖人。最後,作繭自縛於自己的道德牢籠中,只求那些慘死的故人給自己一個寬恕。
姬二娘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從謝知許自己的嘴裡聽到屬於他的往事。只是這往事說的,太簡短了些。她淚眼婆娑地問:「你不恨你的族人?」
有一瞬間,謝知許以為姬二娘是在為自己流淚。
謝知許的聲音在這暗夜裡靜謐得像這月光:
「我不知道。若說恨,我少時孤苦無依的時候,是這個家族給了我容身之所;若說恕,我如今落得這般境地也是拜他們所賜。所以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該怨恨還是該寬恕了。」
「那你以後怎麼辦呢?他們總是不會罷休的。」
「且行且看吧。」謝知許笑著岔開了話題,心想,說到底他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都沒有定數:「若是日落前留澤還是找不到這裡,咱們就得做過夜的準備了。」
暗處有武士跟著,姬二娘並不擔心張留澤找不到自己,可是說實話,她長這麼大,還沒遇到過這麼倒霉的事。
雖然是同門師姐弟,姬二娘的劍術卻比姬十七差得多。加上除卻第一次,後來的幾次刺殺,刺客們都是直衝張留澤而去,所以這一次,姬二娘和謝知許照樣是躲得遠遠的。總而言之,不給張嶧添麻煩,就已經是幫了他們大忙。
誰能想到,本來和張嶧、姬十七幾人扭打在一起的刺客們這次卻忽然掉轉了劍鋒,齊齊指向謝知許。
姬二娘到底水平有限,勉力支撐一會兒,只能帶著謝知許一路退避、騎馬奔逃。
這一逃,便逃到了密林深處,與大部隊失去了聯繫。跟在暗處武士們沒有姬二娘的許可,哪裡敢現身,冷不防竟讓她胳膊上挨了一刀。
被謝知許擺了一道,姬二娘怎麼想都覺得委屈,忍不住低聲自言自語:「留了疤在胳膊上可怎麼辦?」
謝知許自己身上老傷新傷橫陳,毫無美感可言,聽到姬二娘的話,卻不由心頭一顫,覺得酸澀苦悶:他後來才知道,這情緒叫「心疼」。從不為自己叫屈的謝郎君,最先學會的,是心疼二娘。
他又忍不住哄這位狗屁女俠:「一到長安,我就去找最好·······」
可惜狗屁女俠的注意力此時全在傷口上,謝知許話還沒說完,她已經又一次問候了謝知許並不存在的親友:「去你大爺的謝知許!」
謝知許識趣地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是我錯了,不該瞞著你的,你彆氣行不行?我去找……怎麼我越說你越哭呢?我錯了我錯了,不哭了好不好?」
姬二娘的淚是疼至極致,以至於本能地流出眼眶的,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聞言,一把抹乾臉,惡狠狠凶:「誰哭了!」
謝知許竟然覺得這樣的姬二娘有幾分可愛,還想哄哄她,卻聽有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他心中大喜,正想喊對方,卻忽然意識到:這聲音雜亂不堪、明顯來者數量眾多!
姬二娘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揮揮手,示意謝知許跟她走。可是,經過這些天的相處,謝知許對姬二娘的劍術已經有所了解:若是對手只有一兩個人,或許姬二娘還能有七八分勝算,然而她技巧熟練卻耐力不足,到底是沒法抵擋長時間、高強度的拼殺。
謝知許甚至沒什麼猶豫,就對著姬二娘搖了搖頭,低聲說:「你先走。」
那些刺客本來就是沖著他來的,謝知許不想連累別人。
姬二娘露出驚異的表情,謝知許便朝著她安慰地笑:「你去找救兵,行不行?」
「一起去。」
「我會先躲好……」謝知許的話沒說完,姬二娘就已經拉著他的手腕上了馬,語氣堅定地說:「讓我棄你而去?沒有這樣的道理。謝知許,你不許小瞧我。」
謝知許愣住了,他坐在後面,看不到二娘的神情,卻知道,她眼睛定然是亮著的。
他抓住了韁繩,溫聲道:「你胳膊不便,我來吧。」
他聽到姬二娘輕輕的一笑。
馬蹄騰空、迎著晚霞、劃過晚風,歇在山頭的陽光散成了春意融在謝知許身上,二娘堅定的話語聚成了琴弦響在謝知許心裡。
蹄聲有力、穿遍山野,謝知許知道,不遠處的人群定會聽到這聲音,可那又怎樣呢?他以自己的後背做二娘的盾牌,生出了與過往不一樣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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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武則天時期,吐蕃連續大敗,到武則天後期,吐蕃已經完全臣服於大唐。所以讀者朋友們可以不用擔心男女主會因為「國恨家仇」而產生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