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風恬日暖盪春光
姬二娘再醒來時,是在軟綿綿的床塌上。
她只覺得腦袋沉甸甸得壓得她睜不開眼,過了半天,才迷迷糊糊得看清了四周的一切。
兩個陌生的侍女守在塌邊,瞧她醒來了,一個忙出去告知眾人,另一個則扶她坐起來,端給她一杯溫水。
只聽侍女關切問:「女郎感覺怎麼樣?」
姬二娘直等到屏風外響起了張嶧的聲音,才接過茶杯喝了半杯水,問:「這是哪兒?」
隔著屏風,張嶧解釋:「官驛。你受了劍傷,和我們聚頭后,半夜開始發熱,萬幸路上遇到了源巡察使,這才破了宵禁把你送到驛站、又給你請了醫官。」
「哪位巡察使?」
屏風那頭,響起一道許久不曾聽到的、冷冽而清亮的聲音:「在下源乾曜,即將赴任江南道巡察使。」
姬二娘總算放心了,心想源乾曜是自己選的斜封官,如今又是自己哥哥安排的,還和張嶧打過照面;只怕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便也不多客套,問:「我睡了多久?醫官怎麼說?」
「傷口發炎,有些發熱,睡了有近六個時辰了。」
姬二娘擔心他們顧忌自己的身份,忙問:「你們呢?休息了嗎?」
張嶧笑,和姬二娘開玩笑:「少得意,小爺剛睡醒沒多久,午食都用過了。」
他嘴上不饒人,到底還是上心的,又問醫女:「女郎怎麼樣了?」
「女郎底子好。」侍女收回了診脈的手,恭謹道:「熱已經退了,只是這幾天要好好休息,按時服藥,切莫著涼。」
姬二娘謝過,便道:「都下去吧。」
醫女、婢女退出去,屋內只剩下姬二娘與張嶧、源乾曜三人後,她才沙啞著嗓子說:「昨晚我與謝知許遇到一隊人馬,對方數量不在少數,按理說也能聽到我們離開的動靜,卻沒幾個人追趕。你們知道那批人身份嗎?」
她本來是不抱希望地隨口一問,沒想到源乾曜還真的用短短半日查了個清楚,解釋道:
「那些人是押送豫章縣歌女的隊伍。近來荒坑埋屍案鬧得沸沸揚揚,豫章縣令辦事卻一再推三阻四,武家擔心這些歌女留在豫章縣會被發現、落人口舌,故而才沒日沒夜地押送他們到長安,想著等這些歌女到了他們自己眼皮子底下,事情總會好辦許多。」
武家位高權重,深受聖人倚重,正所謂「宰相門前九品官」,從豫章到長安,不知道多少官員都是武氏一族的門客遠親。要想在在武家押送歌女的這一路上做手腳,只怕難上加難。姬二娘便問:「儲君是怎麼說的?」
「儲君說:且由他們去。」
姬二娘表示認同:「鋌而走險,極易因小失大,還是儲君考慮得周全。你們辛苦了,不必在這兒陪著我,各自忙去吧。」
屏風外,人影閃動,姬二娘忽然忍不住問:「留澤,謝郎君呢?」
張嶧停了片刻,答:「他先歇去了。」
姬二娘也說不清自己多問這一句的目的,聞言,也不覺得失落,只道:「他身子不好,若有好的醫官,便給他看看。」
張嶧琢磨著她的反應,心中暗暗鬆了口氣,答:「我叫侍女進來陪你。」
侍女重又進來,問:「女郎睡了這麼久,要出去走走嗎?」
「我懶得收拾儀容了,你把窗戶打開,透透氣便是。」
「兒給您念些話本?」
「不用,你照顧我一晚,怪累的,」姬二娘不是個磨人的主子:「叫玩伴過來,你們自己玩會兒,我歪在塌上看著便是了。」
「兒不累,」婢女笑,喜歡這個沒什麼架子的女郎:「兒今兒上午才過來照顧女郎,算不得累。」
姬二娘覺得大概是因為官驛之中多有不便,昨晚張嶧沒能找到可信的婢女,只能這樣罷了,便沒有再多問什麼。
正所謂上行下效,如今的皇后韋氏篤愛打牌,博戲便越發流行起來。幾個婢女玩得不亦樂乎,姬二娘看得也津津有味。
後來,有女童輸得次數多了,氣鼓鼓摔了手裡的牌,怨:「不玩了!不玩了!總是輸,有什麼意趣!」
姬二娘正看得玩心大起,聽到這話,散著頭髮、穿著中衣,便踩著鞋湊了過來,笑嘻嘻說:「來,我替你玩兩局。」
真是不玩則已,一玩驚人,連著三四把,她都大獲全勝,贏得同桌婢女們叫苦連天,姬二娘也笑,只是沒她們那般的手足舞蹈、神采飛揚:「真是沒道理,只許你們笑人家,還不能自個兒輸了!」
女童拍著手在一旁起鬨:「就是就是!姐姐們輸了!」
「輸得也太多些!」婢女們算著帳,覺得真是肉疼:「您也忒手下不留情了!」
姬二娘安慰她們:「怕什麼?難道我還能收你們錢不成?」
此言一出,屋裡又樂成一團,過節一樣鬧起來。
都在病中了,還是這麼能鬧騰,謝知許在屋外聽得好笑又無奈,只得更用力地敲門:「二娘,該喝葯了!」
誰能想到有一日,他也會幹起憑軒的營生呢?看來人對什麼事一上心,都不可避免地婆婆媽媽起來。
聽到了他的聲音,女童「哎呀」一聲丟了手中的簽牌,跑著去開門:「都是群獃子!光顧著玩牌,怎麼能忘了吃藥的時辰!」
她還說別人是獃子,她自己才是最大的獃子。婢女們為了玩得高興,早已經把屏風收在了一邊,姬二娘看得高興,下床來玩,就立在桌邊,這時候開門,可不就都讓人看了去?
謝知許端著葯碗,耐心等人來開門。雕花木門向內洞開,散出了一屋子的盈盈笑語,謝知許悠悠然抬眸,準備跨步進去,卻見姬二娘黑髮披散、衣衫單薄,赤腳踩著鞋背對他而立。
那身影纖長、姿態挺拔,謝知許忙低下頭不敢多看半眼,誰能想到這一低頭,入眼卻是姬二娘白凈而細嫩的腳踝。
謝知許的臉整個烘起來,道了聲「得罪」便逃也似的離開。
婢女們這才反應過來有人來了又去,忙散了牌局,立了屏風,請姬二娘重回了榻上,才重去請謝知許過來。
女童反應過來自己犯了錯,去請謝知許的時候聲音低低的:「郎,郎君,娘子請,請您去呢……」
誰能想到謝知許的聲音比她還低、說話比她還結巴:「我知道了。你,你先……去吧。」
他定定神,和自己說:過去也不是沒見過別的女郎的身子,正所謂禮在心中,他何必在小事上過不去。
想到這裡,謝知許認可地給自己點了個頭,目光堅定地準備出門。
誰知道他人還沒出去,眼前便又是二娘衣衫單薄、裊裊娜娜地逆光立在小軒窗邊的身影,是她長發如緞、指尖蔥白……腳踝纖細的模樣。
謝知許感覺自己被門燙到了手,忙不迭收回手連連後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真是覺得自己半條魂都要沒了。
不過是那麼短短一瞥,怎麼就跟木刻的一樣雕進了他腦袋裡呢?!難不成真的是色心大起?!
直到女童在門外又來喊他:「阿郎好了嗎?女郎得趕緊喝葯啦!要不您把葯給我?」,謝知許才端了葯,儘力鎮定答:「好了。」
屏風又一次回歸崗位,姬二娘坐在榻上一口一口喝葯的模糊形影映在屏風上,惹得謝知許慌張地挪開了視線。
喝了葯、漱了口,姬二娘不經意地笑道:「我剛剛沒收拾妥當,真是見笑了。」
她的聲音還是很沙啞,聽得謝知許心裡痒痒的、酸酸的。他頓了一會兒,才疑惑地問:「你剛剛?你剛剛也在?」
姬二娘鬆了口氣。
婢女們也放心了。
「沒什麼,剛剛看婢女們打了會兒牌。」
謝知許恍然地點點頭,拖長音道:「哦……原來是這樣,方才人亂糟糟擠作一團,我沒仔細看。」
說完,又指了指身旁的一盞碧綠晶瑩的小碗,示意立在屏風旁的婢女端給姬二娘:「這是淋了蔗漿的蒸梨,你吃點去去苦味。」
「大夫說小心著涼,窗戶開久了,記得保暖;玩鬧也沒什麼,只是別太用嗓子……」他話說到一半,猛然意識到自己今日話未免太多,只好簡短地結束:「感覺好些了嗎?」
原來這人也會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啊……姬二娘聽得心裡暖洋洋的,好脾氣答:「知道了,好多啦,本來就不是什麼大病呀……淋了蔗漿味道真不錯。」
謝知許情不自禁覺得高興,抿嘴笑笑,問她:「晚上想吃什麼?」
「沒什麼胃口,不過話說回來,有些饞乳酪櫻桃、槐葉冷淘、蔥爆羊肉、果子蜜餞了,哦,還有,還有酥山、葡萄酒、櫻桃畢羅、冷胡突鱠……」二娘說得起興,卻當然什麼都吃不了、什麼都吃不下。
這些菜名里有的謝知許連聽都沒聽過,卻也知道大概都是些病中不能吃的菜樣,便哄她:「等你好了自然能放開吃。」
姬二娘那點公主難免都有的嬌氣通病竟然在謝知許跟前又犯起來:「病里哪都不能去,實在是沒趣得很,謝郎君給我念些東西吧!」
謝知許出門在外還真帶了不少書,只是或者是些詩冊、古文,或者是幾本雜說、琴譜,便擔心姬二娘聽得沒趣。
二娘聽了他這疑慮,笑他:「你又瞧不起人!你念個棋譜我聽聽!」
她這是要下盲棋?謝知許驚嘆,挑了個棋局,讓二娘先落子。
姬二娘不以為意,悠悠然念了個位置。婢女忙拿了紙筆,給兩個人記錄。
謝知許圍棋下得好,卻不代表會下盲棋。他一面琢磨著之後的走向,一面還得記憶之前的棋局,難得地在下棋時感受到了緊張和忐忑。有時候,他念完一步棋,婢女還會在一旁提醒:「這兒已經落白子了!」
真是惹得他心力交瘁。
才一炷香的功夫,謝知許竟已經顯出了敗相。姬二娘笑著打斷了棋局:「這盲棋壞就壞在這兒,靠的哪裡是思量與謀算,不過是腦子裡有張圖,所以啊,再厲害的國手遇上了老練的盲棋手怕也得吃癟!你第一次下,能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容易了。」
謝知許難得輸得這樣慘烈,嘆服道:「二娘好記性,是我太不濟了些。」
說完,還是忍不住為自己的慘敗嘆氣。
姬二娘聽著他的嘆氣,忍不住笑起來,吩咐婢女把剛剛的棋局給謝知許。
謝知許一看,果然算不得複雜,只是換了個方法,原先在他掌控之中黑白縱橫便都陌生了起來。
他不服氣,想和姬二娘再下一盤,卻記掛著姬二娘嗓子還啞著,便問她:「要不歇一會兒?」
「那你給我講故事吧。」
「講什麼呢?」
「講你小時候的事情吧!我和你講了那麼多,你什麼都不告訴我。」
「可我那時候沒什麼可講的。」
姬二娘想了想:「那就講你覺得最開心的、最有趣的事情。」
謝知許於是想到了一個狗屁女俠,劍術一般、俠氣萬丈;殺人不能、豪氣衝天。他當然不會說出口。
想了想,他徐徐說:
「我少年時候,曾有個夫子。夫子寫得一手好字、下得一手好棋。總說自己是什麼都會、什麼都不精;什麼都喜歡、什麼都不熱愛。只除了一樣,愛進了骨子裡。」
「什麼東西?」
「我師母。他每日上課,總要提到師母。一首詩能讓他想起來師母,一個麻雀也能讓他念叨著師母。有一日,課上到一半,他忽然說:「今日不留你們背書了。」」
「為什麼啊?」
「他說:「我要回家給夫人祝壽呢!回去晚了,夫人要傷心的!」
姬二娘羨慕地讚歎:「這樣的小夫妻,感情真是和睦。」
「不是小夫妻,那時候,夫子已經年近六十了。」
姬二娘心裡有些酸澀,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疑惑:「這樣的白頭鴛鴦,世上有多少呢?」
十九縱橫路,三百相會處;萬千平生客,一人相與度。
人行走世間,眼花繚亂處、世事紛擾間,為亂花迷了眼、為毀譽亂了心,愛自己都不夠,別人算得了什麼?
在這亂潮中,眾里尋她地遇上一個人、義無反顧地愛上一個人,何其不容易。
被人如對待他自己般念著、愛著,何其幸運。
說來可惜,有的人一生不曾體會過。
謝知許的聲音清雅和煦,與二娘道:「二娘也會遇到的那樣一個人的。」
姬二娘心裡有些難過,想,可是她已經被鎖住了啊,被鎖進了深深的庭院里、困在了高高的百尺樓中,在眾人的簇擁中,做著一尊被世人捨棄的華麗木偶。
她甚至想問問謝知許:那樣的人,在哪裡啊?她知道,這樣的話,由那些十幾歲的年輕女郎們說出口,真是輕易便暗含了一段風流;可是由她說出口,像什麼樣子呢?她便笑了,說:「你少打趣我。」
隔著一扇屏風,謝知許看不清姬二娘的神情,卻總覺得她似乎有幾分失落。他的聲音本來就溫潤雅緻,這時候,帶上了幾分溫柔和緩的腔調,好聽得像春水一樣:「不是打趣。二娘你值得。」
真是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明明是平日里見怪不怪的人情話,謝知許說完,卻不好意思了。
姬二娘的七竅玲瓏心一轉,隔著屏風,也能猜得出來謝知許此時的赧然。她不由問:「郎君覺得,我憑什麼值得?」
「二娘……性情開朗溫和,行事果決仗義……」難道是因為近日來心態疲懶了,怎麼連這些平日里的場面話都說得謝知許心跳加快了呢?他不由微皺了眉頭,忽然覺得生了層汗的手都沒地方放了。
心跳擂鼓一般的砰砰聲中,他只有簡短地結束了這話題:「何愁遇不上有緣人呢?」
好在他性格一向內斂得有些寡言,姬二娘沒猜出來他此時複雜的心理波動,只是覺得逗堂堂謝郎君說這些話著實有些有趣。
可是這簡短的話,對姬二娘來說,卻受用得緊。她想,自己平日里聽過的奉承話實在數不勝數,若有史官記下來,定能湊齊一架子書,可怎麼偏偏謝知許說的話就這麼讓她心裡熨貼呢?
她心情好了,對謝知許說:「有件事我還沒和謝郎君說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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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斜封官:唐中宗時期,宮廷貴婦們大肆受賄,為人謀官。不管是屠夫酒肆之徒,還是奴婢之流,只要向這些人送上30萬錢,就能繞開組織部門的考察,直接得到由皇帝親筆敕書任命的官位。由於這種敕書是斜封著交付中書省的,所以這類官員被人們稱為「斜封官」。由於政出多門,幹部任用太濫,致使宰相、御史、員外官總量大增,辦公室都坐不下人,被人稱為「三無坐處」。
有些婦人無法通過正規途徑擴大自己的政治勢力,便通過斜封官的方式,大肆擴張權勢,然而這些斜封官普遍受教育水平低下,只懂得結交權貴,加重了唐中宗時期的官場亂象。以此收賄的宮廷貴婦們包括宮廷婦人,如韋皇后、上官婉兒以及公主等人。
2.關於「梨」:唐朝梨是要做熟了以後才吃的,他們通常吃蒸梨、燉梨或者烤梨,是絕對不會和現在一樣把梨洗乾淨直接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