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知我者謂我心憂
源乾曜終於嘆了口氣,不敢再裝,謝罪道:「武郎莫怪,我……剛剛魯莽了。」
武余淳扔了酒壺,冷笑:「得罪大房的又不是我,何預我事?」
他嘆了口氣,把盈盈拉起來,說:「你跟源乾曜去他府上,大房若來要你,我和他們說。」
盈盈微微偏頭看探花郎,源乾曜神色淡淡的,一派平和無謂,對武余淳的安排不置可否。
盈盈卻想,武余淳對大房,向來圓滑世故,若是一會兒吳崇烈真的來要人,武余淳怎麼可能自己得罪人,只怕會拉這連官場都沒邁進去的探花郎擋槍。盈盈便搖搖頭,說:「不敢麻煩探花郎。」
源乾曜聞言,也忍不住看他了。
武余淳知道盈盈這人性子向來彆扭,卻不理解他這關頭又犯什麼瘋癲。
剛來武家的時候,盈盈就是和順而謙柔的,武余淳那時候心裡還鬆了口氣,心想自己巧取豪奪來的人能這麼配合也算是良緣了。誰知道他在床笫間耕耘得正高興,伸手一抓盈盈的臉,卻摸到了滿把的血——這人不聲不響、不反不抗,自己咬舌了。武余淳的滿腔熱情,就在這血水裡被澆得冷透了。
後來時間長了,盈盈被打得總算乖了,可是往往是悶聲挨打,別人不停,他也不求饒,一副任人往死里打的樣子。
挨完打,也還是乖的,不聲不響地任君採擷,再有什麼事,卻還是要犯拗,就那麼柔和地、謙卑地犯拗。
武余淳和他講道理,他就垂著眼說:「是。」,讓他去做,他卻繼續說:「求阿郎……」
武余淳讓人教訓他,他就安安靜靜地任人把自己拖下去;武余淳不喊停,他就算皮開肉綻了也不吭聲,好像他人還沒被打死,就已經沒了魂。
到最後,妥協的反而是都是武余淳。
其實武余淳前思後想都理解不了的事情,從盈盈的角度卻很好理解。從咬舌自/盡那次開始,他就知道自己這條命從來不由自己掌握。所以他不爭也不求,只是柔和地堅持著。
這次,他又要堅持。
武余淳皺眉白他:「不跟著走你要怎麼辦,爬武……」
「盈盈。」源乾曜忽然說話了,從兜里掏出幾文錢:「趁著西市還沒關門,能勞你幫忙買幾個蒸餅送去我府上嗎?」
盈盈默默看著探花郎的冷清透亮的眼睛,忽然意識到:這人不是不明白讓盈盈去自己府上的後果,他心知肚明,可就是不妥協。
盈盈向來不愛麻煩別人——他知道自己陷進了爛泥里,實在沒必要把人往裡拽,可探花郎只是和和氣氣地向他伸出手,耐心地等他回應。
盈盈便忽然自暴自棄地想,那他們就一起陷進去吧!陷進這爛泥里,在高照的陽光下,他們一起,一寸寸從外面剝落,一點點在內里腐爛。
他看著探花郎的眼睛,問他:「這麼晚買蒸餅吃,不怕吃壞了肚子?」
探花郎朝著他和緩而撫慰地笑了——這樣清冷孤高的人,笑起來卻讓盈盈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不怕。」
盈盈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真正暢意的笑,這笑短促而忽然,可卻有一股鬱氣終於傾瀉而出。
他接過了探花郎手裡的錢。
從那時候開始,武余淳就知道,他永遠不會得到盈盈。他柔軟的反抗、懦弱的冷眼,武余淳從來沒懂過,可源乾曜懂了。武余淳從來不能做的,源乾曜寧願得罪人也做了。
那天晚上,源乾曜陪著武余淳又喝了兩壺悶酒。
喝酒的時候,武余淳只是笑,笑著笑著卻落了淚。他快速抹掉了尚還掛在眼角的淚,問源乾曜:「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麼?」
「我最討厭你,明明什麼都沒有、卻什麼都敢做。源乾曜,你哪來的膽子?你哪來的?」
源乾曜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從不去貪圖。
武余淳自己一個人喝光了酒,抱著胳膊睡在了几上,聲音翁翁地說:「你讓他住你那兒吧。他在我這兒不高興,我看著他這樣,也掃興。」
說完,就趕源乾曜走。
源乾曜離開的時候,已是人靜時分,他慢悠悠踩著清冷的殘影回家的時候,卻遇到了盈盈。
他愣住,又和緩地笑了,問:「不是讓你先走嗎?」
盈盈走到他身邊,在微靠後一點的位置跟著他,溫聲答:「阿郎不是讓我買蒸餅嗎?」
源乾曜淺笑出聲,問:「那麼遠,真去買了?」
「是阿郎吩咐的。」
源乾曜忽然想,長安城這麼多的君子,滿嘴的仁義禮智信,卻沒幾個人會跑大半座城,買一個對方拿來當說辭的蒸餅。
他接過蒸餅,說:「確實餓了。」
他們便一人一個餅子,踩著月影慢悠悠往源乾曜那破院里去。
源乾曜想起了盈盈的問題,也問他:「現在吃,明天不怕鬧肚子?」
盈盈知道探花郎是在開玩笑,也笑了:「不怕。阿郎怕嗎?」
「不怕。」
「那太好了,我們都不怕。」盈盈的笑淺,卻很坦然而放鬆。
他們身處長安的暗流之中,沒權勢做挑弄風雲的那雙手,也沒能力當迎浪反抗的那隻帆,他們在風浪中被打垮、被擊碎,能做的只有守著自己的一顆心,永不融入這驚濤駭浪。
三年後的如今,源乾曜上了儲君的船,學會了另一個道理:過剛易折、過柔則糜,剛柔並濟、方可長存。
豫章縣令果然是辦宴會的好手,源乾曜找借口拒絕了他安排給自己的美人們,沒多久,臉卻更黑了。
「說源乾曜拒絕了舞女后,那豫章縣令便琢磨了一會兒,這才想起他彼時被逐出長安可不是因為男色嗎!沒一會兒,就從南風館找來好些個嬌媚可人的男子來侍候,源乾曜當時就臉黑了!」姬二娘拍著手大笑,和謝知許說:「你知道源乾曜再次拒絕了以後,豫章縣令又做什麼了嗎?」
謝知許想了想,也帶著忍不住的笑意,問:「這次專門挑了琴師?」
「可不是嗎?!」姬二娘笑得肚子疼:「源乾曜被官場捶打了這些年,大風大浪也算是見過了,沒想到在豫章縣令那裡被噎了!」
謝知許搖搖頭,無奈地笑:「可見小人永遠是小人,再怎麼動腦子,都跳不出他那小人思維。」
「噓。」張嶧打斷了他倆的說笑,道:「押送舞女的隊伍來了。」
幾人的神色都不由收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