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乞丐
城中敗兵流竄了幾日,又有倖存的軍官收容整編,半個月後終於從城中走了,但留下的是受戰亂波及逃入城中的百姓,以及大量的流民乞丐。
擾民滋事的案子多了不少,甚至能看到當街搶劫打鬥,城中的守備隊處理流民滋事,加緊巡查,普通居民也緊張了不少。
句樂已經被母親強令在家待了一個多月,日常吃穿用度都是丫頭迎兒出門採買,此外的時間就是三人躲在這一方深巷小院。那句季竟是一次也沒來看過她們母子。
句樂到底是個孩童,被關在小小一方院落里的,渾身玩性都沒處使,整日想著出去玩,就是最喜愛的樂器,連著撫弄了十幾日後也提不起興緻了。
白鈴兒端起母親的威嚴,強壓著句樂在家多待了十幾日,句樂雖聽話了,但心裡的不滿卻是一日強似一日,白鈴兒也快關不住他了。
「我不想念書,我想出去!」句樂用力摔掉手上的《三字經》,倔強地梗著脖子,眼裡紅紅的,彷彿下一秒就要忍不住哭出來了。
坐席上的白鈴兒看見兒子這副委屈得不行還強撐的樣子,知道句樂是壓抑到極致就要爆發了,訓斥的話語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靜了一瞬,白鈴兒想想敗兵已經走了半個多月,城中雖有流民,但守備隊也加緊了輪換巡查,現在又是大白天,總不會出什麼亂子。
罷了,關了樂兒這麼久,也該放他出去玩玩了。
白鈴兒俯身撿起地上的書合上放好:「好了,想出去玩就去吧,不攔著你了。」
句樂一愣,怔怔地轉頭望著母親,那呆愣的樣子讓白鈴兒「撲哧」一笑,在兒子腦門上彈了一下:「高興傻了?」
句樂從地上一躍而起,歡呼一聲撲進母親懷裡滾成一團。
白鈴兒被兒子逗的直笑,句樂仰頭看著母親,露出一張滿是歡喜的圓滾滾的臉蛋,笑著喊道:「娘你太好了我愛你娘!」
白鈴兒伸手在兒子白嫩的臉蛋上掐了一把,把孩子拉起來嗔怪道:「都多大人了?站好了。」
句樂笑嘻嘻地站起來,一掃壓抑鬱悶,整個人精神十足,隨時都能蹦起來的樣子。
白鈴兒拉住就要往外跑的兒子,給他把壓皺的衣服拉直整理好:「放你出去玩也別跑太遠了,外面還有很多流民,離他們遠點,別惹上他們。還有,別玩瘋了,早點回家吃飯。」
句樂不住地「嗯嗯」點頭,乖巧得不得了,等不及白鈴兒整好衣服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家門,白鈴兒追到門邊喊道:「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知道啦——」句樂轉身揮手喊道,腳下不停地往後跑,喊完話更是興沖沖地一溜煙兒跑走了。
一個月不曾出門,城中卻先後湧入大量敗兵和流民。逃兵***掠,無家可歸的流民佔據了大街小巷席地而居,為了半塊饅頭都能爭吵鬥毆。
句樂經過常走的幾條街巷,只覺得熟悉的景色無端染上了幾分蕭瑟破敗,能出門玩的似乎也沒那麼歡喜了。
然而轉到大街上,看到熟悉的小吃攤子,玩具攤子的時候,這點兒小小的沉重霎時間都丟到了九霄雲外。
句樂興緻勃勃地在幾個攤子間轉來轉去,吃完了一根糖葫蘆,腰上多了一把小木劍,又買了一包桂花糕,熟識的糕點攤老闆還多給了他一把糖炒栗子。
句樂咬一口栗子,帶著甜味的薄薄的殼兒裂成兩瓣,一口咬掉殼兒吐掉,就能把完整的一顆栗子吃下肚了。
句樂喜滋滋地吃著栗子,一隻瘦小的黃貓從街邊跑過來,追著他走過的路舔舐著地上的殘渣。
句樂蹲下來剝了一顆栗子放在手心喂貓,貓兒把腦袋埋進了他的小手掌里,軟軟的舌頭舔到了掌心,痒痒的,句樂忍不住笑了起來。
又抱著貓兒逗弄了一會兒,句樂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它。
雖然很想把這隻貓帶回家養,但母親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句樂從前也曾撿過一隻流浪狗回家,狗身上的跳蚤爬到他身上,又到了母親身上,染得滿屋的衣物都長了跳蚤。
那一回費了好大力氣才收拾乾淨,句樂也只好把狗放走了,哪怕學會了辨別小貓小狗身上有沒有跳蚤,也不敢再往家裡領了。
好久沒見到無拘了,要不去找他玩?句樂剛冒出這個念頭,就聽到小巷裡忽然傳來一陣吵鬧,句樂放下小貓,悄悄走過去看個究竟。
巷子里,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小孩圍住一個乞丐小孩兒踢打,那小乞丐緊緊抓著半塊髒兮兮的燒餅護在懷裡,餓紅了眼的流民小孩一擁而上,拳打腳踢搶下沾著血跡燒餅,眨眼間就被無數雙手撕成碎片瓜分了。
小乞丐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那隻抓著燒餅的手滿是血跡。
流民小孩還不肯離去,為首的一個個頭最壯實,身上的破爛衣服幾乎被小乞丐扯成了碎布條。
小頭頭沉著臉打量小乞丐勉強能夠蔽體的破爛衣裳,忽然招呼幾個同伴:「衣服!把他的衣服搶過來!」
「你們欺人太甚!」小乞丐嘶聲喊道,竭力想爬起來,「餅都給你們吃了!」
「呸!老子餅也要,衣服也要!」小頭頭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振臂一揮,幾個小孩一擁而上去扒小乞丐的衣服。
小乞丐拚命扭躲反抗,還是雙拳難敵四手,三兩下被扒去了灰撲撲的衣服。
幾個小跟班獻寶似的把破衣裳捧過去,小頭頭興高采烈地披上衣服。
「老大,他有一塊玉!」一個乾瘦乾瘦的小孩指著小乞丐尖叫起來。
小乞丐細瘦的脖頸上掛著一條金絲黑繩,繩子上系著一塊精美的玉牌。
小乞丐幾乎是瞬間就握住了玉牌,以與他的傷勢極不相符的速度從地上爬起來往外跑。
「抓住他!」不用那小頭頭多叫喊,幾乎是那乾瘦小孩喊出的瞬間,所有人都紅了眼撲上去瘋狂搶奪。
小乞丐畢竟體弱傷重,一個眨眼就被拉住後腿撲倒在地,一個接一個人交疊著壓上去搶奪。
乾枯的手掌化為利爪,尖利的牙齒毫不留情地咬下,不知道誰舉起石塊狠狠砸下,不知道誰發出慘叫,血跡迸濺在石板地上。
「我的!這是我的!」
「我先看到的!」
猶如餓紅了眼的凶狼,為了最後一塊活命的糧食生死爭鬥。
幾個小孩自己先打起來了,嚎叫、鮮血、扭打,小乞丐艱難地爬出來,瘦小的枯掌血肉模糊,仍然緊緊攥著玉牌,搖搖晃晃地往外跑。
「抓住他!他要跑了!」
不知哪個喊了一聲,尚未倒下的流民小孩一齊對準了小乞丐,那傷痕纍纍的小乞丐趴在冰冷的地上,僅有一條短褲蔽體,手腳如乾柴一般枯瘦,露出的上身可以看見一根根肋骨和渾身的烏青黑紫。
他死死攥著玉牌,如同被逼入絕境的困獸,聲嘶力竭地喊叫:「我的東西!誰也別想搶走!」
"我看到了就是我的!"
小頭頭惡狠狠咆哮,句樂甚至能看到他扭曲的臉,看到那些還能站起來的小跟班聚在他身後,虎視眈眈地看著被逼到了牆角的小乞丐。
「守備隊!這裡有流民鬧事!」一道響亮的聲音從巷口傳來,對峙的雙方都愣了。
流民小孩的臉上出現畏懼退縮的神色,慌張地張望躲閃,互相看著對方的臉色。
一陣雜踏的腳步聲傳來,猶豫中的眾流民小孩頓時一鬨而散,眨眼間就跑得沒影了。
小乞丐慢慢地移到牆邊,警惕地看著巷口。
紛亂的腳步聲消失了,巷子後走出了一個眉目鮮妍的小男孩兒,一身略顯陳舊的青色竹紋錦衣,頭上系兩個圓圓的髮髻,踏著一雙小巧的虎頭鞋「噠噠噠」跑到他身邊,略帶著些緊張的神色看著他。
不是守備隊,蒼牧鬆了一口氣,仍是帶著戒備的敵意盯住面前這小男孩兒,不知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公子,為什麼要救他,難道也想搶他的玉牌?
蒼牧攥緊了手中的玉牌,鮮血順著綻開的皮肉滴下。
他抬頭看著蹲在他面前的小男孩兒,對方竟比他還緊張幾分。
「你……」句樂看到小乞丐渾身的傷口,頭一次看到這麼觸目驚心的傷,心都揪起來了,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了。
「為什麼幫我?」先開口竟是那小乞丐,聲音沙啞地不像話,字句間似乎還隱隱帶著血腥味。
他黑漆漆的眼珠一錯不錯地盯著句樂,污漬斑斑的臉上沒有一絲溫度。
句樂愣了一下,像是不知道怎麼回答,半晌才獃獃愣愣地回答:「……他們在欺負你啊。」
小乞丐還是不說話,看著句樂的眼中仍帶著抵觸和敵意。
句樂苦惱地拍拍腦門,捂住了臉:「哎呀,你都快被他們打死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這玉雪糰子一樣的小公子倒把自己縮成了糰子,見這一幕,蒼牧不知為何有些想笑,心中的敵意卻是消減了不少。
句樂悄***從指縫裡瞧見小乞丐的嘴角向上翹了一翹,看起來整個硬邦邦的人一瞬間軟和下來,膽子忽然就大了,從手掌里抬起頭露出笑容:「喂,你餓不餓啊?」
句樂從兜里掏出那包桂花糕打開,遞到蒼牧面前:「吶,請你吃。」
蒼牧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陌生人的東西不能隨便吃,這一點認知已經是刻在了他骨子裡的教訓,但他已經整整三天粒米未進了,否則也不至於跑不過一群流民小孩。
整整齊齊的桂花糕就擺在眼前,香甜的氣味就在鼻尖打轉,那個傻乎乎的富家小公子飽含期待地看著他,露出甜甜軟軟的笑容。
蒼牧瞧著句樂的笑容,鬼使神差地就拈起一塊桂花糕,第一塊糕點入喉,馬上就一發不可收拾。
一整包桂花糕風捲殘雲般進了小乞丐的肚子,句樂看著小乞丐幾乎赤裸的乾瘦身體,想了想,站起來,把自己的青色外袍脫了下來給他披上。
貪婪進食的蒼牧只覺得寒涼的身軀被融融暖意包裹住了,他頓住了,沾滿殘屑的手指抓住外袍,抬頭去看那富家小公子。
句樂此時正看著自己打開的荷包猶豫不決,只剩下兩枚銅板了,這個月的零花錢怎麼就花光了呢?
咬咬牙,句樂把兩枚銅錢都倒進手心給了小乞丐:「我只剩這一點點錢了……」
蒼牧怔怔地看著兩枚小小的銅錢,再看看滿臉愧疚的句樂。富家小公子滿懷歉意:「只有這些了……」
「為什麼?」蒼牧聲音沙啞,「為什麼給我這些?」
「我娘說了,'這世道艱險,誰都不容易,能幫則幫。'」句樂模仿母親的腔調搖頭晃腦地說了這話,也不知道這話他自己理解了幾分。
蒼牧抿了抿唇,似是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搶我的玉牌?」
句樂瞪大了眼睛,像是難以理解:「那是你的東西啊,我為什麼要搶?」
蒼牧迎著句樂困惑的眼神,一時也分不清這小公子是真傻還是裝傻。
「小少爺——回家了小少爺——」丫鬟迎兒的聲音遠遠傳來,句樂一下子跳起來,急匆匆地告別:「出來太久了要被我娘罵了,我得走了。」
蒼牧目送句樂慌慌張張地跑遠,心裡竟前所未有地生出一絲異樣的不舍。
巷子口怯怯探出一隻小黃貓的腦袋,見那個坐在地上的小乞丐沒有驅趕的動作,徑直跑到他身邊舔著地上的桂花糕碎屑。